十六

洪昇不到二更天就回來了。玉英接到屋子裏,伺候他卸了馬褂,又沏上一杯熱茶,然後問起這天清唱的情形。

「名為清唱,其實等於綵排,一樣著行頭,有身段,只沒有那場霓裳舞而已。」洪昇很興奮地說,「戲真不錯!我沒有想到,是那樣能吸引人。李家的親友,聞風而集的不少。窗子外面擠滿了各家的聽差、轎班,居然鴉雀無聲,實在難得。」

「可惜!」玉英悵惘地說,「我沒有能躬逢其盛。」

聽她掉了句文,洪昇不由得失笑,握著她的手問:「徐老爺呢?」

「到他親戚那裏去了。」玉英又說,「今晚上不回來。」

「那,你坐下來!」

「我今天回去了一趟。」玉英坐下來說。

聽她語氣未完,洪昇便只答一聲:「哦。」等她說下去。

「我給你看樣東西。」

玉英從身上掏出來一個粗藍布裱糊成封套的摺子,遞了過來。洪昇接到手中一看,封套上貼著一條梅紅箋,上題四字:「生生不息」。不知是怎麼回事,不由得低頭沉吟。

「你打開來看。」

洪昇便將摺子從封套中取出來,翻開一看,只見封皮上寫著「憑摺收付」,才知道是個存摺,便將手按住。剛要開口發問,玉英搶在他前面開口了。

「你打開來看一看,也不要緊嘛。」

「好!我就看。」

翻開第一摺,有兩行字:第一行「玉記」二字;第二行「按月四釐行息」。下面有個篆文書柬圖章,稍作辨認,看出是「日昇昌顏料鋪」。洪昇知道這家顏料鋪,生意做得很大,分號遠及西南邊省,平時吸收存款,而且兼作匯兌的行當。

翻開第二摺,也只有兩行字:「康熙十九年二月十四日,存銀庫平參千兩正。」洪昇看完,將摺子收回,遞還給玉英。

玉英不接。「這是我爹留給我的錢。」她低著頭說,「我爹愛收藏古玩字畫,死了以後,我二叔替他辦完喪事,把他留下來的東西,倒賣給琉璃廠,得了二千七百多銀子。我二叔說:我替你湊成一個整數,存在日昇昌生息,將來給你陪嫁。這話有八年了,一直沒有結過息,如今總該有四千銀子了吧。」

「應該有了。」

「我留著沒有用,請你替我收著。我連圖章一起交給你。」說著,她的手又伸了出來,掌上托著一枚繫著紅絲繩的小石章。

洪昇既感動、又傷心。「玉英,」他說,「多少年來,我遊食四方,可是沒有受過閨閣中人的周濟——」

「誰說周濟你了?」玉英搶著說道,「我只不過請你代為保存。」

「話雖不錯。不過,我不能接受你的委託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我——」洪昇很吃力地找出一句話來,「我問心有愧。」

「這也奇了,我又不是送你,談不上受之有愧。」玉英又說,「我也不過表表我的心,我打算連我的身子都給你了,留著這個幹什麼?」

「話不是這麼說——」

「該怎麼說?」玉英的臉脹得通紅,「我知道,你根本沒有打算要我。你嫌我,你儘管說,我不會賴上你。」

看樣子是真的生氣了。洪昇不知道該怎麼辦,只不斷地說:「有話慢慢兒談,別這樣!」

「原來你膠柱鼓瑟,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,何況你已經許了我的。你如果說了不算,也請你實說。」

「我並沒有說了不算。」

「既然如此,你又為什麼要強分彼此?」

洪昇為她逼得無言可答,只有讓步。「這樣行不行,」他說,「我替你保管存摺,圖章你自己收著。不然,你連存摺一起拿回去。」說著,他將手伸了過來。

玉英看他的態度很堅決,料知不能勉強。反正他存摺已經收了,到得真要用這筆款時,再將圖章給他,也還不遲。

「好吧!」她將他的手推了回去。

「玉英,」洪昇坐到她身邊,握著她的手說,「我明白你的心境。咱們倆的事,地老天荒,永不變心。不過,你不能急。等這回過了皇太后的萬壽,我來想法子,或許有什麼意外的機遇也說不定。」

「會有什麼意外的機遇?」

「你知道的,這回的戲,是演給太后跟皇上看,只要皇上說好,必有恩典;或者太后說好,皇上很孝順,一定也會有獎賞,那就是我的機遇到了。」

「到了又怎麼樣呢?」

「也許會賞我個官做。」

「那太渺茫了。」玉英說道,「我從沒有聽說過,寫一個本子就能有官做。」

「怎麼沒有?」

洪昇也知道這是很渺茫的事,而且事實上他也從未有此妄想。但為了應付玉英,他不能不煞有介事地談一談他的在眾師眾友之間、交情很深的吳綺的故事。

這吳綺是揚州人,字園次,順治十一年的拔貢,保薦授職秘書院中書舍人。這個官只有七品,但職司撰擬諭旨、典藏秘笈,與文學侍從之臣,差相彷彿。先帝愛與文士接近,聽說吳綺的詩學晚唐,是李義山的路子,心裡很看重他,經常召見,談文論藝。

不久,吳綺升為兵部主事,有一天,突然奉到上諭,命他以楊繼盛的故事,撰寫一本傳奇。這楊繼盛字椒山,在前明嘉靖年間當兵部員外郎時,上疏參劾權臣嚴嵩「十大罪、五奸」。明世宗大怒,下之於獄。每次朝審,朝士都駐足目送,稱之為「天下義士」。於是有人向嚴嵩進言,勸他為身後之名計,不要殺楊繼盛。嚴嵩起初很動心,命他的兒子嚴世蕃,及門客去商量,而那些門客都以為不殺楊繼盛,是養虎貽患。於是嚴嵩決定,仍舊要殺楊繼盛。楊繼盛的妻子張氏,先勸丈夫不要得罪嚴嵩父子;至此伏闕上書,說楊繼盛感恩圖報,誤聽市井之言,妄有陳說,以致獲罪,「杖後入獄,割肉二斤,斷筋二條,日夜籠箍,備諸苦楚」,倘或罪在不赦,「先將妾梟首,以代夫命,夫生一日,必能執戈矛、禦魑魅,為疆場效命之鬼,以報陛下。」這一通陳情的奏疏,寫得極其感人,但明世宗看不到。因為到了內閣,就為嚴嵩壓下來了。

先帝知道了這一段歷史,深為感動,所以有此特旨。吳綺奉詔以後,刻意經營,將楊繼盛的忠與直,張氏的智與義,寫得非常生動,大為先帝所欣賞,將吳綺升為兵部員外郎。因為楊繼盛參勸嚴嵩時,他的官職亦就是職掌武官人事的兵部武選司員外郎。所謂奉詔譜楊椒山傳奇,即以椒山之官官之,一時傳為美談。

這段故事雖有趣,而在玉英只當是聽故事而已,根本不相信洪昇會有這樣的機緣。「天下奇事多得很,但都是偶然出現,可一不可再。」她說,「何況你現在寫的《長生殿》,老實說,我還很替你擔心,說不定觸犯忌諱,會有禍事,哪裏還會有什麼意外的恩典?」

「既然如此,你就更要多想一想。」洪昇說道,「我如果得禍,是自取之咎。你明知道會有不測之禍,跟著我受累,豈非不智?」

「這是我自願的。」玉英答說,「你以為天下賢慧重義氣的婦女,只有一個楊椒山的太太?」

「真了不起!玉英啊,」洪昇忍不住嘆惜,「可惜了!」

「可惜什麼?」

「可惜你!以你這樣的人品、德性,應該嫁個懷才不遇的奇士,必能助夫成名。可惜你——」

「你不就是懷才不遇的奇士嗎?」

「可惜我已入中年,『十年磨劍,五陵結客,把平生涕淚都飄盡』。」洪昇念朱竹垞這幾句《解珮令》,復又說道,「又是側室。」

「我自己願意的。」玉英低著頭說,「我一直嚮往『小紅低唱我吹簫』的那種境界。」

洪昇默然,握著玉英的手,好半晌彷彿下了決心似地說:「我來想辦法,一定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了。」

「你說想什麼辦法?」

洪昇答非所問地說:「山東曲阜有個孔尚任你知道不知道?」

「不知道。」玉英答說,「山東曲阜姓孔,想來是孔聖人的後裔?」

「不錯。他的運氣很好。」

接下來,洪昇為玉英談康熙二十三年甲子,皇帝駕臨曲阜,以三跪九叩的大禮,致祭先師孔子;以及孔尚任奉旨進講《大學》,又為皇帝導遊孔林奏對稱旨,超擢國子監博士,然後於兩年以後,隨工部侍郎孫在豐至江淮疏浚黃河海口的經過。

「皇上為了長治久安,下決心要把起自我們杭州、北至通州的運河打通,這樣子,東南的財賦,才能調劑北方的貧瘠。為了河工,皇上什麼錢都肯花,所以河工的經費最寬裕,河工的花樣亦最多——」

「慢慢、慢慢!」玉英搖著手說,「你的話,好像不大對。」

洪昇愕然,「怎麼不對?」他說,「不是在談河工嗎?」

「你說皇上要打通運河,那個姓孔的是跟了孫侍郎去疏浚黃河的海口,這不是不相干嗎?」

「好!你聽話聽得很仔細。不過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」洪昇舉雙手食指,交叉做了個十字形的手勢,「運河南北向,黃河東西向。經過河南、山東、江淮一帶,兩條河交會,麻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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