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

第二天都起得很早。由於是第一天「開工」,彼此都懷著敬業的心情,表面不免嚴肅,沉默寡言,即使交談,也都不出題外。

盥洗既罷,玉英來擺餐桌,有稀飯,也有蒸餃,早餐相當豐盛。兩人吃得一飽,到了南屋,只見玉英已沏好了茶,還燒了一爐香。窗明幾淨,筆硯整齊,徐靈昭不由得感嘆。

「想不到我此來倒是享了一段清福。」

洪昇微笑不答,但心裡頗為得意,坐下來喝著茶,翻開稿本,文思泉湧,提起筆來就寫。

徐靈昭這時才想到,不宜打攪洪昇,但審音定律,逐字吟哦,有時還要唱出聲來,未免妨礙他構思。所以等洪昇寫到告一段落,擱筆躊躇時,提出意見。

「我不能跟你在一間屋子裏。」他說,「我一唱,豈不擾亂了你的思路。」

「那麼,」洪昇想了一下說,「我到北屋去。」

「這,」徐靈昭笑道,「喧賓奪主,把你攆走了。」

「哪裏的話!」洪昇又說,「說實話,我倒不怕你吵了我,怕我吵了你,不能細心玩味。」

「不、不,如果你不怕我吵了你,那還是在一起,不必動了。」

「我看是兩處的好。」玉英在一旁說道,「雖不怕吵,到底不能專心。」說著,她便走上來捧起洪昇的硯臺,首先走了出去。

於是南北分據,各不相擾。玉英往來奔走,聯絡照料,工作非常順利。到得傍晚,王狗子來邀洪、徐二人小酌,也都為他們辭謝了。晚飯以後,復又在燈下趕工,直到三更方罷,玉英已經預備了很精緻的宵夜酒食。

「照今天的情形看。再有兩天,全稿可以殺青。」洪昇很滿意地說,「我自己都沒有想到,會這麼快。」

「你不但快,而且好。」徐靈昭說,「我今天看了七齣,四聲陰陽,很少不妥當的。」

「一天看七齣,七七四十九,五十齣戲七八天可以看完定稿。十天以後,一定可以開始排練了。明天告訴老王,讓他放心。」

「玉英功不可沒。」徐靈昭抬眼一看,玉英正站在門口聽他們談話,便招招手說,「來來,你也坐下來吃。」

「謝謝!沒有這樣子的規矩。」

「又沒有外人,怕什麼?」

「對!」洪昇也說,「既然徐老爺這樣說。你就坐下來吧。」

於是玉英去盛了一碗燙飯,打橫相陪,一面吃,一面為他們布菜斟酒,靜靜地聽他們琢磨《長生殿》的曲文。

「得再找個人,把清好的稿子抄出來。」洪昇轉臉說道:「玉英,你明兒上午,通知你二叔,請他來一趟。」

「是。」玉英停了一下又說,「其實我也可以抄。」

「你哪裏還有工夫?已經忙不過來了。」

「其實就是做三頓飯,下午有的是工夫。若是找個人來,我當然要招呼他。與其如此,不如我自己動手,還省事些。」

「這倒也是實話。」徐靈昭點點頭,「就讓玉英抄吧。」他停了一下,忽又說道:「不是說你也懂音韻嗎?」

「皮毛而已。」

「別客氣!你一面抄,一面順便看看,有不妥當的地方沒有?」

「那可不敢當,」玉英接著又問,「是怎麼抄法?應該隔一行抄?」

「當然,」洪昇答說,「空一行才好記板式。」

原來曲牌音節有快有慢,腔調有促有緩,用記號標明,稱為「板式」。板有「頭板」、「腰板」、「底板」之分,這是「正板」;南曲腔調繁複,兩正板之間須再加一板,謂之「贈板」,又有「頭贈板」、「腰贈板」之分。每一板再細分則有「眼」,通常為「頭、中、末」三眼,慢腔又須加「倒眼」或稱「岩眼」,板式總共十種,但只用八種記號,細注於字旁,行腔吐字,才有準則。

到了第二天,玉英起個早,先到琉璃廠的南紙店中,選購了帶格子的箋紙,再到大下處通知王狗子,然後買菜回家。在做飯時發現王狗子出現在廚房,便即問道:「二叔,一屋子的油煙,你來幹什麼?」

「聽說你要抄本子,就別做飯了。從明天起,是另外派人來呢,還是讓你二嬸做好了飯菜送來?」

「送來?」王英一面掌杓,一面答說,「飯菜做好了送來,都涼了。往後一天比一天冷,可怎麼吃啊?」

「那就另外找人來做飯。」

「算了!徐老爺脾氣很隨和,吃東西可是很挑剔的,這個不吃、那個不吃;嘴上又不說,得看他的臉色才知道。」玉英又說,「反正抄本子是下午的事,我一個人對付得了。」

「好吧!既然你這麼說,我把你二嬸使喚的四妞兒撥過來,幫你打雜。」

「四妞兒會溺炕。」玉英略停一下說,「二叔,您老不用費心了,我真的忙不過來,再跟你商量。」

「好吧!」王狗子說,「等這回事情完了,我替你打一對金鐲子。」

「唷,二叔,唱這麼一場戲,你就能替我打金鐲子,莫非真的能發財了?」

「不錯。只要這場戲唱好了,我就能發財。不但發財,而且名利雙收。」王狗子說,「你看著吧,莊親王府這場堂會,唱砸了萬事皆休;唱好了咱們有得忙呢。」

要怎樣才能唱好呢?根本在乎本子。轉念到此,玉英自覺也有一份責任,不由得就想到要怎麼樣使得洪昇與徐靈昭起居適意、心情愉快,有多少才情都能發揮出來,將本子寫得盡善盡美。

「我走了。」王狗子說,「你可也別太逞強,忙不過來老實跟我說,別耽誤了大事。」

聽這話,玉英不免反感。「你放心!」她說,「耽誤不了。」

話雖如此,心裡卻深深警惕。午飯以後,本可小睡一回,但只為有「耽誤」二字在心裡,躺在炕上,不能閉眼,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臉,到北屋來開始抄本子。

「怎麼?」洪昇問道,「你不是要睡個午覺嗎?」

「心裡有事,睡不著。」

「喔,」洪昇關切地問,「什麼事?」

「不就是抄本子嗎?」

「那得到南屋。清稿在徐老爺那裏。」

「好!我到南屋去。」

到了南屋,由徐靈昭那裏取到清稿,玉英仍回北屋來抄。但有些地方是徐靈昭改過的,看不明白,要回南屋去問。這樣來來回回地走,連洪昇都覺得累,便說:「你還是到南屋去抄吧。」

「我怕打攪了徐老爺。」

「不會的。」

「不!」玉英固執地,「我還是在這兒抄,在南屋靜不下心來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我怕打攪了徐老爺,就靜不下心來了。」

「莫非你就不怕打攪我?」

「洪老爺是自己人嘛!」玉英甜甜地一笑。

洪昇心頭一勸,綺思微蕩,也報以一笑。「好吧,」他說,「你就在這兒抄。」

「在這兒抄,還有一個好處,有不認得的字,隨時可以問。」

從這以後,果然就常來問了。問字時不是站在對面,而是站在洪昇身後,指點之際,少不得將身子俯下來,有時髮絲飄拂,真成了「耳鬢廝磨」,使得洪升頰上癢癢地,別有一種感受。

「什麼叫『爪牙送辦』?」玉英指著稿本上問。

洪昇一看,是第十七齣《合圍》。安祿山的唱詞是:「統貔貅雄鎮邊關,雙眸覷破番和漢,掌兒中握定江山,先把這四周圍爪牙迭辦」。便即答道:「不是『送』辦,是『迭』辦。迭辦是佈置之意。安祿山當范陽節度使,手下原有三十二路將官,番漢並用。他不信漢人,奏請一概俱用番將,將爪牙佈置好了,這就是『爪牙迭辦』。」

「這裡呢?」玉英一路指一路唸,「『急迸格邦』、『滴溜撲碌』、『咭吒克擦』,唸在嘴裡,多彆扭啊!」

「唸起來彆扭,唱起來就好聽了。」洪昇說道,「這都是番將打獵,形容他們耍弄兵器的聲音。」

「等我來唱唱看。」

「好!」洪昇說道,「等我請徐老爺來替你吹笛子。」

「不、不!還不能上笛子唱。」玉英說道,「我先哼一哼!」

「也好!」

於是洪昇為她用手在案上拍板,玉英小聲地哼著那曲「越調胡撥四犯」,唱到「這一員急迸格邦的弓開月滿;那一員滴溜撲碌的錘落星寒;這一員咭吒克擦的槍風閃爍;那一員悉力颯剌的劍雨澎灘」,自覺果然好聽,便越唱越高了。

「唱得好!」窗外突然有人,「能快一點更好。」

這人自然是徐靈昭,他在窗外已經聽了好一會。「徐老爺,」玉英急忙端了凳子過來,「請坐!」

「昉思,」徐靈昭說,「確是要唱過了,才能定稿。剛才我聽玉英唱這支曲,覺得有的地方還要加一兩個襯字,腔調才圓滿。」

「不錯,我有同感。」洪昇答說,「『這一員』之下,就少一個襯字。」

加襯字不難,但須加得是地方,而又非上口不能細辨何處應加、何處應減。因而徐靈昭提議,每一齣的「板式」注好之後,由玉英試唱一遍。

「有的調子我不會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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