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

車子一進門,就看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人,叫一聲:「洪老爺!」不等洪昇答話,便又說道:「您老請屋裏坐,行李有我招呼。」接著便指揮車把式卸行李:「老侯,鋪蓋送到北屋。那是書箱,卸在南屋,南屋是書房。」

車子是聚和班的,車把式很聽話,她怎麼說怎麼好。片刻之間,行李卸完。王狗子坐著另一輛車也趕到了,同車的還有李孚青。

「玉英!」王狗子問說,「見了洪老爺沒有?」

「見過了。」

「喔,」洪昇急忙搭腔,「原來這位就是玉姑娘!」

「叫她玉英好了。」王狗子又說,「這是李大少爺。」

玉英叫一聲:「李大少爺。」然後向王狗子說道:「二叔,您先陪洪老爺跟李大少爺在南屋坐,我把洪老爺住的屋子先收拾出來。」

「好,好!」王狗子說,「北屋三間,您跟蘇州來的那位徐老爺,各住一間,堂屋開飯,南屋您書房,我讓他們打通了做書房,拍曲也方便。您老看這麼安排,行不行?」

「好、好!很妥當。」

「洪老爺,」玉英問道,「您老的臥房,喜歡亮一點,還是暗一點?」

「睡覺暗一點的好。」

「那就用西面那一間。請到南屋去坐,我馬上送茶來。」

「這位,」李孚青指著玉英的背影問,「是你姪女兒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好能幹!」李孚青說,「持家是一把好手。」

「豈但持家能幹,」洪昇說道,「本事還大得很呢!」

賓主三人,一面說,一面走向南屋,剛剛坐定,玉英已將現沏的茶送了來了。「得燜一會兒才好喝。」她問,「二叔,今兒晚上照規矩要暖暖屋子,你看,是不是找幾個人來熱鬧熱鬧?」

「不必、不必!」洪昇出言攔阻,「已經來到這裡了,要想聽聽曲子還不方便嗎?今天咱們先談談正事,不必鬧那些虛套。」

「洪老爺這麼說,那就回頭再看吧!」

「是。」玉英答應著轉身而去,舉止頗為穩重,身子轉過來時,辮梢紋風不動。

「老王,」李孚青便問,「你這姪女兒還梳著辮子,想來還沒有出閣?」

「是的。」王狗子說,「她不願意嫁梨園行,眼界還挺高的,以致耽誤了下來。」

「今年二十二了吧?」

「二十四了。」

「那可不能再耽誤了。」

這時洪昇已從隨身行篋中,取出來《唐明皇七夕長生殿》的抄本,一面遞給李孚青一面問道:「你看這個本子上的筆姿如何?」

李孚青翻開本子來,很仔細地看了一會說:「居然有點文徵明的味道,閨閣筆跡,能寫出家數來,也算很難得的了。誰抄的?」

「喏,」洪昇指著王狗子說,「就是他姪女。」

「怪不得你說她本事很大。」

「不止於此,還通曉音律,曾經名師指點。」

「那很好啊!可以助你審音定律。」李孚青笑道,「『小紅低唱我吹簫』,倒是一段韻事。」

聽這一說,恰好觸及王狗子心裡的話。「洪老爺,」他說,「我跟我女人商量過,打算讓玉英到這兒來管家,您老看如何?」

洪昇未及答言,李孚青已代為應承。「那再好不過。」他說,「徐靈昭快來了,不能沒有一個管家。」

談到這裡,聽得外面有足步聲,隨即在門口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,王狗子便即喊道:「銀官!」

原來這就是林銀官。洪昇與李孚青都看過他的戲,而在臺底下卻是頭一次見,看他約莫二十齣頭,玉立長身、神采奕奕,穿一件藍綢大褂,手中握一把團扇,氣度嫻雅,不像梨園中人。李孚青留意到他腳上著的是黑緞雙樑鞋,知道他已經出師了。

當下由王狗子引見,林銀官一一請安,也說了些仰慕的話,洪昇聽得他的口音問:「你是蘇州人?」

「是。蘇州城裏。」

「聽說過徐靈昭這個人沒有?」

「喔,洪老爺是說徐四爺,很熟的。」林銀官說,「我聽我們掌班談起,彷彿徐四爺也要進京來了?」

「這幾天就到。」李孚青問道,「你以前唱過《舞霓裳》沒有?」

「唱過。」

「也是去唐明皇?」

「是。」

「那好。駕輕就熟,一定出色。」

「哪裏!只別糟蹋了洪老爺的心血,就算挺好的了。」林銀官看著王狗子說,「師傅,幾時請洪老爺、李大少爺到我下處坐坐?」

林銀官是王狗子的徒弟,出師以後,自立門戶,照例也稱「下處」,凡下處必有一個堂名,自稱便是「堂名中人」。此輩必須入班,才有戲唱;而入班事實上是入股,稱為「班底」。股本視此戲班的規模而定,一股多則紋銀千兩,少也五百,又有「整股」、「半股」之分。伶人多、戲園少,所以登臺的機會不同,整股是每四天得唱一齣,半股便須八天才輪得到,稱為「轉子」。

林銀官的堂名叫作「蘊秀堂」,是「舊堂名」。有些「堂名中人」,或者年長色衰,或者另投他處,無意於此,便可連「班底」一起出頂,一切現成,只要將懸在門口的那方黑底金字堂名牌換一換,加個姓在堂名之下。原來的蘊秀堂,屬於一個唱旦的韓順官所有,林銀官花了三千兩銀子頂過來以後,堂名牌換成「蘊秀堂林」,便可款待「老斗」了。

堂名中人稱呼自己的客人叫「老斗」,林銀官的老斗是個天津的鹽商,姓何行四。何四的原意,要讓林銀官立個「新堂名」,一切新置,比頂個舊堂名要多花一倍以上,所以非自以為出類拔萃,必能大紅大紫的,不敢輕易嘗試。林銀官不是那種自狂自大的人;王狗子也勸不如坐享現成,因而才頂下了韓順官的蘊秀堂。

洪昇對蘊秀堂並不陌生,因為韓順官的老斗秦御史是洪昇的好朋友,常請他到韓順官那裏去喝酒。「蘊秀堂佈置得很不俗,那幾本『西府海棠』尤其名貴。」洪昇對李孚青說,「幾時倒不妨去擾擾銀官。」

「那可真是蓬蓽生輝了。」林銀官說道,「請賞個日子吧!」

這種「門戶人家」最忌不速之客,怕「老斗」撞見「老斗」,彼此難以為情。洪昇識得忌諱,便即答說:「日子可一時沒法兒定,反正我總事先告訴你就是。」

「是!務必請洪老爺先給個信,我好稍為預備預備。」說著,便站起身來,「我跟洪老爺、李老爺告假。」

「請便,請便。」

林銀官一走,王狗子陪著閒談,談的都是梨園的掌故。李孚青忽然想起。「聽說班子裏以丑角為尊,」他問,「有這話沒有?」

「怎麼沒有?有!」王狗子答說,「後臺的規矩,一定要丑兒到了,才能開衣箱扮戲。扮戲也一定先由丑兒在鼻子上抹一道白粉,大家才能動手。大衣箱裡面有『老郎神』,別人不能亂坐,只有丑兒例外。」

「這是什麼緣故呢?」

「因為老郎神就是唱丑的,所以丑兒沒有忌諱。」

「對了!」李孚青又說,「都說老郎神是唐明皇,是嗎?」

「不!」洪昇說道,「據我所知,應該是後唐莊宗。他跟梨園子弟串戲,去的是丑角。這話,多少是有根據的。《新五代史》就有記載。」

「老郎神的說法有兩種。」王狗子問道,「李大少爺,你見過老郎神的神像沒有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幾時到我班子裏去看看。老郎神穿的是黃袍,每天上香,是丑兒的職司。不過,也有不供神像,只供神位的,上面寫的是『祖師九天翼宿星君』。據說這位神師爺姓耿,單名一個夢字。南方的水路班子,忌諱很多,不準說『夢』字,亦是忌諱之一,就因為這個字是祖師爺的大名之故。」

「我想,」李孚青對戲班中丑角為尊,自有看法,「生旦淨末丑,其他角色,都是照本宣科,只有丑角,插科打諢,隨機應變,肚子裏必得有些貨色,這自然就比其他角色高一等了。」

「不但肚子裏要有些貨色,而且非熟於經史,不能出妙解。」洪昇說道,「你不看,每趟鄉會試以後,請老師的公宴,都有《連陞三級》這齣戲,就知道好醜角之可貴了。」

原來《連陞三級》這齣戲,向例要拿本科的四書五經題來開玩笑。如果主司不通,命題錯誤,臺上的小花臉嬉笑怒罵,真可以使得臺下高座堂皇的「老師」坐立不安。

「於此可知,」李孚青進一步申論,「丑角為尊,亦是人家不敢得罪他,自然而然形成的高人一等的地位。」

「這倒是實話。」王狗子說,「哪個戲班子,都不敢得罪丑角。譬如說,李大少爺到我們大下處來看銀官,或者桂官,除非相熟,不大招呼。你如果是來看我們的丑角王惠官,其餘的不管識與不識,都要圍上來幫著王惠官陪客。所以——」他說說沒有再說下去。

洪昇將他沒有說出口的話,做了補充。「會玩的行家,叫條子常會叫個丑角來湊趣。」他說,「席中有丑角在,大家都要多坐一會,架子大的,亦會比較收斂。否則丑角會當場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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