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這天開始,洪昇改變了作息時間,以午夜為一天之始,趁夜涼趕工,直到天明,方始上床,睡到午後起身,吃完飯在西花廳吹笛子拍曲,試唱給李天馥聽,字眼不妥之處,隨手改正。黃昏小飲,復又入睡,待午夜醒來,重譜新詞。

改寫到第三十八齣,便是李龜年唱盡興亡,題名《彈詞》,用「南呂一枝花」開頭,下接「梁州第七」,然後是「轉調貨郎兒」九轉加煞尾,一共十二支曲子。

「這是第二天的前半場。」李天馥說,「到此為止,排場角色,都不同凡響,一定抓得住觀眾。後半場十二齣,你可得全力以赴,一冷下來,就前功盡棄了!」

由於此一告誡,洪昇頓有負荷不勝之感,因而幾次提筆躊躇,只是翻來覆去揣摩「元曲四大家」的著作,尤其是白樸的兩部雜劇。

白樸字仁甫,山西人,金哀宗天興元年,蒙古大軍南下,白樸年方七歲,隨母逃難,流離中母子相失,不想因禍得福,為元好問所收養。

元好問先世是漢化的胡人,世居河東太原,生於金章宗明昌元年。金章宗是宋徽宗的外孫,風雅好文,所以他那一朝,出了好些有名的文人,而以元好問為尤其傑出。他與白樸的父親白華,原是舊識,戰亂中得故人之子,視如己出。白樸曾得寒疾,元好問晝夜抱持,經六天之久,竟因在他懷中出汗而愈。

以後白華、白樸父子團圓,元好問每至白家,總是指點白樸為學的途徑;曾有詩贈白樸:「元白通家舊,諸郎汝獨賢。」白樸天性很厚,幼年失母,兼以亡國,鬱鬱不樂;雖學問淵博,卻不願做元朝的官,放浪形骸,寄情戲文以自適。元朝滅宋後,移家金陵,詩酒優遊,益發致力於戲曲,著有雜劇十六種,全存的只有三種,最有名的,便是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》,文詞清麗俊爽,另外有一部《唐明皇遊月宮》,卻只剩得一部分,但僅傳世的數首殘曲,在洪昇已啟示不淺了。

要描寫唐明皇遊月宮,當然要借方士為媒介,細看新舊唐書《方士傳》中,開元、天寶年間最有名的方士為羅思遠,據說會隱身法。唐明皇向他學此術,羅思遠留了一手,以致唐明皇自己試隱身法時,總會露馬腳,或者留下衣帶,或者留下巾角,常為宮女捉住,共相譁笑;但與羅思遠一起試驗時,宮女就捉不住他了。因此,唐明皇才知道羅思遠「藏私」,一怒之下,用大石塊將他壓死。但數天之後,有宦官在西川道上遇到羅思遠,他笑著說:「天子惡作劇,未免過分了。」傳說中有羅公遠擲杖為橋的故事,這羅公遠是否即為羅思遠,值得研究。

此外在《開元天寶遺書》,及一部名為《龍城錄》的小說中,洪昇都查到了唐明皇遊月宮的記載。《龍城錄》所記比較詳細,說唐明皇在八月中秋之夜,與申天師同遊月中,過一大門,寒氣逼人,不一會望見一座大宮門,名為「廣寒清虛之府」,內有宮娥十餘人,往來笑舞於大桂樹下,又聽見樂音清麗,深通音律的唐明皇,記下唱譜,製成舞曲便是《霓裳羽衣曲》。但這是開元六年的事,楊貴妃尚未入宮。

李家的藏書很多,洪昇便找了些唐人所著的神怪小說,諸如《集異記》、《博異志》來看,始終找不出一個符合想像的,方士導引唐明皇遊月宮的完整的故事,因而大感惶惑,頗有無以善其後的困窘了。

這天重讀《長恨歌》,到得「臨邛道士鴻都客,能以精誠致魂魄」,憬然有悟,一下子想通了。白居易也不曾說此方士的姓名,自己何必膠柱鼓瑟,必欲求得其人的姓氏?而況如老師所說的,一齣《彈詞》唱盡開元滄桑,以後便是「另出新意,寫天上團圓」,既然如此,何不為「臨邛道士」虛擬一個姓名,情節也不妨就「上窮碧落下黃泉,兩處茫茫皆不見,忽聞海上有仙山」這三句詩上著眼,敷演出一段故事來。

這一轉念間,靈感泉湧,很快地便想好了一齣戲,而且是很熱鬧的一齣戲。崑腔中凡有道士作法拿妖的戲,極易討好。這齣戲不妨題名《覓魂》,設壇召神,鋪一個鳴鐘撞鼓、香煙繚繞的場面,必能一新觀眾耳目。

趁著興致勃勃,便先動手寫這一齣《覓魂》,用大面扮道士,由兩名道童引上場,引子現成,只將「臨邛道士鴻都客,能以精誠致魂魄,為感君王輾轉思,遂教方士殷勤覓」的「方士」改為「遍處」就是。接下來報名,洪昇為他起了個名字叫楊通幽:「貧道楊通幽是也,籍隸丹臺,名登紫籙。呼風掣電,御氣天門。攝鬼招魂,遊神地府」,自誇一番能耐以後,與道童一唱一和,形容法壇,拈香作法,且唱且作身段,作法既畢,上高力士。

高力士到壇,是「奉太上皇帝之命,謹送青詞到此」。齋醮禱告之文,用青藤紙以朱筆書寫,謂之青詞。唐明皇的這首青詞的內容,自然是由楊通幽口中唱出來,大致是期待如漢武帝之召李夫人,能致楊貴妃芳魂一見。楊通幽焚符作法,召神將,傳法旨:「速召貴妃楊氏陰魂到壇。」神將下場,久未覆命;二次焚符催召,神將到壇覆命,遍覓人間,楊氏陰魂無從召取。

下面便是從「能以精誠致魂魄」這句詩上生發出情節。道家有「元神出竅」之說,楊通幽告訴高力士說:「公公且去覆旨,待貧道就在壇中,飛出元神。不論上天入地,好歹尋著娘娘。不出三日,定有消息回報。」洪昇用的是宮中自明朝沿用至順治年間的稱呼,太監稱「公公」,妃嬪稱「娘娘」。

這時臺上放下大幔,遮住法壇,楊通幽暗下,另用一人扮楊通幽元神,從壇後繞至壇前,先「大索黃泉」,與判官打交道,查遍名冊,「怎沒有楊太真名字其中現」,地府既無,自然上窮碧落。

天宮不比地府,容不得楊通幽的元神亂闖。所以洪昇對這一段過場戲,又是另一樣寫法。前一場「大索黃泉」不妨先到酆都城,再召判官來問話;這一場只有碰運氣,看天上的神仙遇到誰便是誰,不能想見誰便見誰。這樣,便須先上神仙,後上元神。

上哪個神仙呢?自然是穿針引線的天孫織女。這應該呼應前文,洪昇便細檢三十八齣以前的原稿,其中天孫織女上場兩次,第一次是三十三齣的《神訴》,為天孫織女的正戲,貼旦扮天孫織女在雲路中見一道怨氣,直衝霄漢,一問才知是經過馬嵬坡,便召當方土地來問。

聽說是楊玉環的怨魂,天孫織女想起來了,道白是:「原來就是楊玉環,記得天寶十載渡河之夕,見她與唐天子在長生殿上,誓願世為夫婦,如今已成怨鬼,甚是可憐。土地,你將死時光景,說與我聽。」

土地細訴當時情形,將楊貴妃說成「為國捐軀」,又說她近來「痛悔前愆」。天孫織女大為同情,決定「保奏天庭」,使楊玉環得以「復歸仙位」。但是天孫織女對「李三郎」——唐明皇卻頗為不滿,認為「以天下之主,不能庇一婦人,長生殿中之誓安在?李三郎好薄情。」

檢閱到此,洪昇知道該怎麼寫了。楊通幽在這場戲中,應該如馬嵬坡的土地,為李三郎說好話,博取天孫織女的好感,才會助成他跟楊玉環的重圓。因此,開頭需要有個小小的轉折,當楊通幽走遇天孫織女,說「小道奉大唐太上皇帝之命,尋訪玉環楊氏之魂,適從地府求之不得,特來天上找尋,誰知天上亦無。」天孫織女不肯明白指點,只說:「那玉環之魂,原不在地下,也不在天上。」又說:「楊妃既無覓處,你逕自去覆旨便了。」這樣才逼出楊通幽的一番難處。

難的是楊通幽誇下海口,如今一無結果,空言如何搪塞?天孫織女還怪他:「誰教你弄嘴來?」楊通幽分辯,不是他好事,「單只為老君王鍾情生死堅,舊盟不棄捐。」既然如此,何以任令馬嵬坡「碎玉揉香」,於是楊通幽唱一闋長調為唐明皇辯護。這一闋長調,是商調中的「後庭花讓」,洪昇用疊句襯字作形容,「亂紛紛,翻滾滾,惡狠狠,焰騰騰,鬧吵吵,昏慘慘,撲喇喇,格支支,嬌怯怯,哭哀哀,恨茫茫,淚漫漫」,抑揚激越,如疾風驟雨,洪昇自己試唱一遍,覺得確能表現當時馬嵬坡前一片肅殺的戾氣,唐明皇萬般無奈、束手閉眼的心情,自覺頗能傳神。

洪昇尋思,只要楊通幽辯解,天孫織女自會指點「海外仙山」。不過前面要有伏筆,此時兩相呼應,才不顯得突兀。於是他又想到,應該先寫一齣好事之人,思量促成他們重新團圓的戲,列出如何而後可的條件,作為織女改變態度的原因,佈局始稱嚴密。

既有織女,自應有牽牛,好事之人,捨此莫屬。但伏筆復有伏筆,洪昇檢閱稿本,翻到第二十齣《密誓》。這齣戲先上織女,用的是性質閑冷的「越調」;及至唐明皇與楊貴妃拜告雙星,願生生世世永為夫婦,洪昇用吳梅村「攜手思太息,樂極生微哀。千秋終寂寞,此日誰追陪」詩意,已改寫過一次,中有楊貴妃淒然下淚的描寫,所以用的是性質淒涼的「盲調」,及至生旦唱「尾聲」同下,上小生所扮牽牛,與織女相會,仍用越調,唱一支「山桃紅」,相約保護「唐天子與楊玉環」;接著便唱下場詩結束了這一齣《密誓》。

細細看完,伏筆不難,只在「山桃紅」中間,加兩句對白,織女說:「只是他兩人劫難將至,免不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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