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如此,激起洪昇的好奇心,回家略事休息,便剔亮了燈,從自李家帶回來的《梅村家藏稿》中,細看那八首絕句。

這八首七絕的題目,叫作《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》。董小宛單名白,在洪昇尚是初見,再看到「名姬」二字,恍然大悟,「名」是暗示,董白即是與李香君、顧眉生齊「名」的董小宛,為有意諱飾。

再看題下的「引」,就更堪玩味了。八首七絕,在才大如海的吳梅村,口占立就,也是很尋常的事。但就這八首絕句,卻有一段駢四儷六的「引」,頭重腳輕,不能不說是一種創格。因此,洪昇一字都不肯輕易放過,一開頭兩句:「夫笛步麗人,出賣珠之女弟;雉皋公子,類側帽之參軍。」就有四個典故在內。「笛步」是「邀笛步」,秦淮河的一個古地名,六朝王徽之邀桓伊為之鼓笛於此,所謂「笛步麗人」,率直而言,便是秦淮名妓。「賣珠」典出《漢書》東方朔傳,館陶公主所愛幸的董偃,原以賣珠為業,「出賣珠之女弟」,點出董小宛的姓氏,亦以比擬董偃始賤後貴的身份。

「雉皋」便是如皋,冒辟疆為「明末四公子」之一。「類側帽之參軍」,合用北周獨孤信及晉朝孟嘉的故事,獨孤信「美容儀」,而冒辟疆是出了名的美男子。僅這兩句,將董小宛、冒辟疆的身份、出處,就寫出一個大概了。

接下來的「引」,寫「名士傾城,相逢未嫁」以後的「奔迸流離,纏綿疾苦」,所謂「阮佃夫刊章置獄,高無賴爭地稱兵。」顯然指明末「閹黨」阮大鋮及「江淮四鎮」之一,在揚州縱兵殃民的高傑,用來引出原詩的第六首、第七首。

第六首是:「念家山破定風波,郎按新詞妾唱歌。恨殺南朝阮司馬,累儂夫婿病愁多。」阮大鋮曾任南明兵部尚書,所以稱之為「南朝阮司馬」。這首詩似乎是說冒辟疆此後「五年得危疾者三」與阮大鋮有關,而細細思量,全不相干。與第七首一樣,是一種移花接木的障眼法。

第七首是「亂梳雲髻下妝樓,盡室倉黃過渡頭。鈿合金釵渾拋卻,高家兵馬在揚州。」與小引中「苟君家免乎,勿復相顧;寧吾身死耳,遑恤其勞。」似乎董小宛是為高傑的亂兵所劫,但稍為查考一下,便知「高家兵馬在揚州」是清兵下江南前的事,而董小宛被劫在順治七年,不能混為一談。而這樣寫法,有意令人發生錯覺。當然是為了要掩飾她曾為多爾袞所劫的這一段曲折。

小引中看來最不通的一句話是:「名留琬琰,跡寄丹青」。宋朝杜大章彙輯大臣碑傳,題名《琬琰集》,所以「名留琬琰」即是名留青史的另一種說法。以一名妓而嬪貴公子,事亦尋常得緊,怎麼談得上「名留琬琰」?但既知董小宛即端敬皇后,則身後有御製的行狀、詞臣的誄文,所謂「名留琬琰」便字字皆實了。

再看那八首詩,前面七首皆是虛文,要緊的是第八首。第八首中要緊的又只是第二句與第四句。這首詩是:「江城細雨碧桃村,寒食東風杜宇魂。欲弔薛濤憐夢斷,墓門深更阻侯門。」杜宇即杜鵑,別名望帝,啼聲如「不如歸去」。所謂「杜宇魂」,用弔劉先主孫夫人「望帝魂歸蜀道難」詩意,暗示董小宛並未葬在水繪園。

然則葬在何處呢?第四句便是答案:「墓門深更阻侯門。」這雙重之深的葬處,只有禁止樵採,非平民百姓能瞻仰的陵寢,一個「阻」字已說得清楚了。

但這八首詩何以遲至康熙三年才寫出來?跟錢牧齋又有什麼關連?這個謎底,眼前無法猜測,只有暫且丟開,看另一篇要緊文章。

那就是世祖御製的端敬皇后行狀,一開頭便稱之為「董氏」,與吳梅村、龔芝麓的詩詞中,以「雙成」隱一「董」字,證據更見確鑿。夜深人靜,清風徐來。洪昇吃完他妻子手製的涼糕、綠豆湯當宵夜,精神大好,決定一夜不睡,先將世祖前後四後入宮的經過,徹底弄明白了,再來研究如何修改《長生殿》。

這前後四後之中,當今皇帝的生母,被尊為「孝康章皇后」的佟佳氏,當時還是妃子,御製行狀中當然不會提到。世祖稱元後為「廢后」,繼後為「今後」,而對端敬皇后董小宛,則單稱為「後」。他說:廢后的容貌舉止,足稱佳麗,心情亦極巧慧,但居心不善,而且善妒,只要宮女稍微漂亮些的,便憎惡而欲置於死,對世祖一舉一功,無不猜疑防範,世祖寧願別居,不願相見。

世祖又自道賦性簡樸,而廢后則奢侈成癖,衣服首飾,無不用珠玉錦繡。食器用金,有一非是,就會怫然不悅。世祖對她多方容忍,但容忍不下去時,鬱悶成疾。孝莊太后看他形容憔悴,問明了病因,准他自行裁酌。因此,世祖是奉慈命廢了皇后,降為靜妃,改居側宮。

但廢后母家,也就是孝莊太后的母家,蒙古科爾沁旗的博爾濟吉特氏,與清朝皇室的關係,非常密切。為免後顧之憂起見,仍須聯以婚姻,所以又立廢后的姪女為後。但今後秉心淳樸,才具甚短,不足以統攝六宮,幸而封董氏為妃,才德兼備,足資內助,而且奉事孝莊太后,伺顏色如子女,左右趨走,無異女侍。

董小宛的德性,在御製行狀中寫得非常詳細,對今後克盡謙敬,而且出自衷心。有一回今後重病,董小宛親自照料,五晝夜目不交睫,較之今後宮中的侍女,更為盡心。而且賦性謙下,宮闈眷屬,一視同仁,年長的稱為「婆婆」,年輕的稱為「姊姊」,從不以非禮加人,也從沒有罵過宮女。

不但在宮內,她且常為大臣解圍,有時看世祖回宮,面色不悅,婉轉探問,問明是大臣出了差錯,她總是婉言勸解,無形中保全了好些大臣的前程。至於節儉愛物,絕去華采,簪珥之屬,不用金玉,只用牛角之類,與廢后正好相反,益能贏得世祖的敬重。

御製行狀中,也大讚董小宛的才藝,女紅不必說,還精於書法。凡此種種,與冒辟疆《影梅庵憶語》中的描寫,大同小異。但有兩件事,為《憶語》中所無,因為只會在宮中發生。

第一件是,順治十四年冬天,世祖因為今後侍奉孝莊太后不能盡心盡力,打算第二次廢后。董小宛為之代求,長跪不起,以死相爭,保全了今後,但世祖仍舊採取了一項懲罰的舉動,在十五年正月初三,下詔停止今後「箋奏」——這是一種特殊的官文書制度,皇后對宮中事務,可以逕自裁決,但須將經過情形,以書面告知皇帝,即謂之「箋奏」。所以停止「箋奏」,即是剝奪了皇后的職權。這一來董小宛自然而然地以皇貴妃的身份,攝中宮事,成了實際上的皇后。

第二件是世祖記述董小宛病歿後,孝莊太后哭她的話:「吾子之嘉偶,即吾女也,吾冀以若兩人永諧娛吾老。茲後長往矣!孰能如後事我耶?孰有能順吾意者耶?即有語,孰與語耶?孰與籌耶?」由此可知,董小宛不但是孝莊太后的心腹,而且是孝莊太后的智囊。在多爾袞剛死時,親政的世祖只有十四歲,實際上駕馭親貴大臣、發號施令的是孝莊太后。當時她可「與語」,可「與籌」的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她從小的女伴,來自蒙古的麻喇姑;一個便是董小宛。但麻喇姑既不識字,也不足與言政務,只能供奔走聯絡之役。洪昇由孝莊太后的話中,恍然有悟,原來在那麼危疑震撼的年頭,參贊大政的,竟是出身微賤的「笛步麗人」。從而也就不難明瞭,董小宛封賢妃、晉皇貴妃,乃至代理皇后職權,孝莊太后居然都會同意,實由於董小宛確有統攝六宮的資格。

董小宛入宮到死那幾年的境況,洪昇大致都已瞭然,但既是生死纏綿的至情,還須考查她與世祖死後的情形。洪昇記著李天馥的提示,細心從吳梅村的詩中去探索,果然大有發現。

發現的是題目叫作《古意》的六首七絕,凡是詠時事的詩,為了忌諱,往往假託史事,譬如《讀史有感》之類。特為題作《古意》,正是提醒讀詩的人,託今於古,「古意」即是新聞。

這六首詩,大半是詠廢后。第一首是:「爭傳婺女嫁天孫,纔過銀河拭淚痕。但得大家千萬歲,此生哪得恨長門?」天孫當然是指廢后;二十八宿中的「婺女星」主嫁娶,應該是指廢后之父,亦即是孝莊太后之兄,蒙古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。洪昇聽說過,世祖大婚時,後家的妝奩儀從,盛極一時,所以用「爭傳」的字樣。「纔過銀河拭淚痕」,可知新婚時琴瑟便已失調,這在世祖御製端敬皇后行狀中,已說得很清楚。

「大家」是天子的別稱。「長門」當然是指漢朝的長門宮。漢武陳皇后阿嬌失寵,退居長門宮,拿她來比擬世祖的廢后,也很貼切。但陳皇后由於司馬相如的一篇《長門賦》,感動了漢武,復見親幸。以詩意來推測,可能當時有人在為廢后設法挽回天意。因為小宛已死,今後不為世祖所喜,而廢后在「德、言、容、工」四德之中,至少佔了「容、工」二字,如果能將善妒好奢的脾氣改一改,世祖應該會回心轉意,無奈遽爾崩逝,因而有「但得大家千萬歲,此生哪得恨長門」之嘆。

第二首是:「豆蔻梢頭二月紅,十三初入萬年宮。可憐同望西陵哭,不在分香賣履中。」十三是廢后初嫁之年,萬年宮即唐朝的九成宮,在隋朝名為仁壽宮,為避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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