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昇一到家,便聽到他的妻子,也是他的表妹黃蘭次告訴他:「李家派人來問過兩三次了,問你哪天到家?」

「李家」當然是指李天馥家,派人來問過兩三次,必是急於想跟他見面。所以征塵甫卸,略作安頓,第二天午後,洪昇便攜著惲正叔的那兩幅畫,出宣武門去見李天馥。

先見到的是李孚青,握著他的手,親熱地問:「哪一天到的?」

「昨天。」洪昇看著他說,「你的氣色比兩年前好得多了,咳嗽怎麼樣?斷根了吧?」

李孚青身體孱弱,常年咳嗽。洪昇聽懂醫的朋友說,這是將成癆瘵的先兆,所以很關心地以此為問。

「今年只發過一次。」李孚青答說,「鴨梨加川貝母、冰糖蒸了吃,這個單方很有效。」

「好極!」洪昇又說,「總以節勞為上,每天看書,不可太久。」

正談到這裡,聽差來報:「老爺歇過午覺,聽說洪大少爺來了,叫請到小花廳去談。」

於是李孚青陪著洪昇到了小花廳。軀體肥碩的李天馥怕熱,只穿一件方孔紗的背心、一條夏布短褲、坐在一具寬大的竹床上,見洪昇便說:「昉思,我衣服不整,你別行禮。」

洪昇不聽,還是跪下磕頭。李天馥趕緊趿著草拖鞋站了 起來,李孚青便也在一旁跪下,代為回禮。

「老師又發福了。」洪昇說了這一句,轉臉又對李孚青說:「你先陪我到上房,給師母請了安,再來陪老爺子。」

「你師母不在家,作客去了。」李天馥坐下來說,「昉思,你把平截衫卸了,涼快涼快。」

「半截衫」是兩種材料製成的一件長衫,通常上半截是紡綢,下半截是夏布,在膝蓋以上,用紐襻聯綴。半截衫可以全卸,也可僅卸下半截。為了禮貌,洪昇只是半卸。

「老師,」洪昇解縛展畫,「我帶了一幅惲正叔的精品,來孝敬老師。」

展開那幅《國香春霽》,李天馥雙眼大張,接著喜形於色,起身走到窗前命聽差用畫杈高擎畫幅,仔細觀玩。

「確是精品。他的沒骨花卉,我也看得不少,論氣韻生動、設色之妙、變化之奇,必以這幅牡丹為冠。」李天馥說,「宋牧仲常跟我誇耀,惲正叔的畫,只有他收藏最富。這回他由蘇藩陞贛撫,總要進京請訓,到時候我拿這幅畫給他看,他就明白了,什麼叫少許勝多許。」

「那時候,」李孚青介面說道,「宋中丞一定會求割愛。」

「不割,不割!」李天馥搖著手說,又問洪昇:「你這幅畫是怎麼來的?」

「是惲正叔在清江浦送我的。」洪昇又對李孚青說,「我替你求了他一張小幅,五色靈芝。」說著,將題了「丹壑太史」上款的靈芝圖交了給他。

「這幅也不壞。」李天馥問道,「你跟惲正叔交情如何?」

「二十年舊交,不過也二十年不見了。」

「那很難得,一下子送你兩幅畫,而且如此名貴,其中總有個因由吧?」

「是的。」洪昇答說,「兩江傅制軍,替我寫了封八行給靳紫垣,送了我五百兩銀子,我分了二百兩給惲正叔,說明是替丹壑求畫的潤筆,他覺得多了。就又送了我這張國香春霽。」

李天馥點點頭,沉吟了一會說:「他把他的這張精品,隨攜在身,當然也有待價而沽的意思。這樣,我占你一個便宜。」接著,對他兒子說道:「回頭你兌二百兩銀子,給你洪大哥送去。」

「不、不!這是我孝敬老師的。」

「你別說了。我已經沾了你的光,你的意思也就到了。以你的境況,何必打腫臉充胖子。」李天馥緊接著又說,「如今又有一個機會,你如果願意,倒可以弄個千把銀子的潤筆。」

洪昇在京,便倚大老介紹作應酬文字為生,但潤筆上千的「生意」,從未有過。所以一聽這話,驚喜交集,同時也想不出是作怎樣的一篇應酬文字,可獲如許鉅酬。所以一時愣在那裏,無從答話。

「你說你的那部《長生殿》,至今不算定稿,是嗎?」

居然提到《長生殿》了,洪昇越發莫測高深,只好答一聲:「是。」

「你還要修改?」

「是。」

「怎麼改法?」李天馥一句接一句地問。

這就很難回答了,他想了一會說:「我總覺得唐明皇跟楊貴妃那一段情緣,缺陷甚多,感人不深。」

「喔,」李天馥點點頭,「試舉例以明之。」

「譬如,楊貴妃的出身,不免令人興『新臺之醜』之想——」

「不必掉文了。也沒有幾個人懂衛宣公納子之婦的典故。乾脆說吧,是唐明皇『扒灰』。」

「不止於唐明皇扒灰,就楊玉環來說,也是失節之婦。」

「這不管它了。」李天馥緊接著問,「你打算怎麼改呢?」

「還沒有想出來。」

「容易得很。把楊玉環的出身,改成宮女好了。」

「是、是!」洪昇很高興地說,「這一改好。謹受老師之教。」

「不是受我之教,情事如此。」李天馥又問,「還有呢?還有什麼缺陷?」

「最大的缺陷是,馬嵬之變,唐明皇已違夙誓。『在天願為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』,變成虛情假話。」

「那怎麼改呢?你不能顛倒史實。」

「這很難,」洪昇說道,「要請老師指點了。」

「我沒有辦法指點你,倒是莊親王有個想法,我覺得很有意思。」

莊親王博果鐸是皇帝的堂兄,他的父親名叫碩塞,太宗第五子,原封承澤親王,康熙十一年病歿,由長子博果鐸承襲,改號為莊親王。漢大臣與親貴向無往來,但因李天馥在孝陵以南,督工遷建「暫安奉殿」,莊親王奉旨前往監督,朝夕相處,非常投機。莊親王生於順治七年庚寅,也正就是董小宛被劫北上,及多爾袞病歿關外的那一年,莊親王告訴李天馥,他清清楚楚地記得,他七歲那年隨母入宮,朝見孝莊太后,見過身份還是慈寧宮宮女的董小宛,事隔三十餘年,當時董小宛的一顰一笑,歷歷如在眼前。

「這可是不可思議的事了。」洪昇忍不住打斷老師的話,「能記得起七歲的事已很難得,居然歷歷如在眼前,那是多深的印象?」

「這話不假,我聽好些人說過,董小宛就有那樣的魔力,不管男女老少,只要見過她,跟她說過話,就會覺得她跟親人一樣。據莊親王說,當時她是奉太后懿旨,照料他跟他五歲的弟弟,細心體貼,無微不至。他的弟弟博翁果諾,為父母寵壞了,驕縱蠻橫,不可理喻,而居然能乖乖兒地躺在董小宛懷中,聽她講故事。」李天馥忽然問道:「你看過世祖御製的《端敬皇后行狀》沒有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我有個抄本,回頭你可以帶回去看,這且不談。有一天莊親王忽然提到你,問我認不認識?我說怎麼不認識?算起來還是我的門生呢。他說好極了,要我找你。找你為什麼呢?」

原來莊親王好戲劇,常召京師有名的「聚和班」入府演戲。有一回問掌班的王狗子,時下可有新戲?王狗子便說:國子監的洪先生,有一個本子叫作《舞霓裳》,是演唐明皇、楊貴妃的故事。不過洪先生另外又改過了,情節改,名目也改了,叫《長生殿》。改了十年,自己還覺得不好,不肯拿出來。

「莊親王也是唸過《長恨歌》的,他跟我說,洪昉思的這部《長生殿》,情節跟世祖和端敬皇后有相通之處,能不能鎔而為一?我覺得這倒是一個非常高明的想法。」

洪昇恍然大悟,怪不得李天馥出了那個將楊玉環的出身改為宮女的主意,而且還說「情事如此」,當時不解所謂,現在才知道是說董小宛原是孝莊太后的宮女。

他心裡在想,既然要將相去九百年的兩朝宮闈艷秘,「鎔而為一」,當然先要徹底瞭解事實真相。有關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史實,舉凡正史、野史、詩歌、戲曲,他早搜羅無遺,能知道的都知道了。但世祖與董小宛那一段生死纏綿的故事,也只是從老輩口中得知一鱗半爪,而且往往人言人殊,似乎離奇得不可思議,這需要向老師好好請教。

當他將這番意思表明以後,李天馥連連點頭:「本來這段秘辛,在當年四海未靖,兩代沖幼,太后孤立於朝廷,強藩窺伺於內外,是諱莫如深的。如今情異勢變,皇上又一向開明,談談不妨。」他停了一下又說,「此中曲折,我本來還有不盡周知之處,前一陣子跟莊親王朝夕盤桓,拿他所談的種種來印證,始末皆具。長夏無事,等我從頭講給你聽,也是消暑之一法。」

「是,是!」洪昇很興奮地說,「太好了!老師今天就講吧!」

「好!不過有些地方還要查書。阿丹!」李天馥喚著李孚青的小名說,「你給我去找幾部集子——」

交代找來的集子有《梅村家藏稿》及四年前去世的保和殿大學士李霨的《心遠堂詩集》,此外還有一個抄本,便是世祖御製的《端敬皇后行狀》。

「唉!」李天馥以重重一聲嘆息開始,「說起來,以董小宛的遭遇,不能謂之以紅顏薄命,但真正是個不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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