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終客散,傅臘塔獨獨留下洪昇。原來洪昇在京時,全靠一班大老周濟,其中余國柱相待更厚。余國柱既是明珠的死黨,當然跟明珠的至親如傅臘塔等人常有往還。以此淵源,傅臘塔跟洪昇也很熟,知道他境況欠佳,想替他籌一條路子,所以留他細談。

「昉思,」他問,「你出京不少時候了吧?」

「前年二月出京,三月到家。兩年多了。」

「如今呢?是回京?」

「還想到湖北看看余相國。」洪昇又說,「『前春定省出長安,八口羈棲屢授餐』,此恩不可忘。」

傅臘塔知道,洪昇這兩年隻身漫遊,在京的眷屬八口,都由余國柱在接濟。但余國柱失意回籍,洪昇如果路遠迢迢地去探望,不過聽他幾句空言慰藉,反而在心情不佳之時,還要強打精神,招待遠客。至於洪昇此去,似乎亦不可能有什麼收穫。於人於己,兩無益處,何必徒勞跋涉?因此,傅臘塔勸他打消此行,同時勸他到清江浦一遊,願意替他寫兩封介紹信。

這兩封信分致新舊任河道總督王新命、靳輔。治河的經費非常寬裕,遊士投刺謁見,必有饋贈,尤其是像傅臘塔這樣身份的人,有他的一封八行書介紹,一定會奉如上賓。這在洪昇真是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」。當下欣然稱謝,拜辭而出。等回到夫子廟狀元境的旅舍不久,傅臘塔已派戈什哈將兩封介紹信送到;另贈程儀四十兩,足夠到清江浦的盤纏了。

清江浦便是韓信的故里淮陰,有河道總督的行館,其時方在疏浚下河海口,所以河道總督常駐於此。靳輔雖已交出印信,但他極負責任,正陪著新任總督王新命巡歷多處險要之地,將尚未完成的工程一一指點,作一個業務上的詳細交代。因此,洪昇撲了個空,只有投了信,在清江浦耐心等待。他下榻的三義店的掌櫃知道他有兩江總督的八行書,便安慰他說:「你老儘管在這裡,要什麼儘管交代,將來自有河督衙門來惠賬。」

聽得這一說,洪昇比較安心了。清江浦他在往來南北時經過好幾次,幾處名勝亦都到過,無足觀覽。旅邸閒居,思量填一套散曲,一則遣悶,二則亦可作為酬贈之用。

製散曲總也有個題目,想到韓信的故事,漂母一飯,千金相酬,倒頗可發揮。但此套散曲如用來獻贈貴官,不免有乞食的意味在內,覺得不妥。他記得在京師聽現在保和殿大學士、也是有名的鑒賞家梁清標談過,王新命當兩江總督時,收藏過一本蘭亭帖中,僅次於「定武蘭亭」的「金陵清海本」,不如隱括《蘭亭序》全文,填一套散曲,既別致、也省事。

打定了主意,鋪陳筆硯,將《蘭亭序》默默地唸了數遍,認為北曲中的雙調,健捷蒼涼,比較相宜。北曲套數的聯綴,較南曲來得嚴謹,而且北曲的散套,唱的人一人到底,所以曲牌的連串,要恰到好處,字句太少或太多的曲牌,均非所宜。

北曲雖說有十七宮調,常用的不過九調。雙調的散套,照例由「新水令」開始,有十個曲牌可選,略略籌畫,胸中便已有了成竹。先填第一曲「新水令」:「永和癸丑暮春期,向蘭亭水邊修禊,群賢欣畢至,少長喜咸集,勝事追陪,這一搭,會稽地。」

北曲用「中原音韻」,第一句加個「期」字,便定了位,用的是第四部「齊微」韻。但北曲沒有入聲,派入半上去之聲,而平聲又要分陰陽,所以填完一曲,洪昇拍著桌角,用六音中「展輔」音,自唱自辨,音律並無不協之處,再填第二曲「駐馬聽」。

這一曲共八句:「淺瀨清溪,曲水流觴相映碧,崇山峻壁,茂林修竹翠成堆,雖無絲竹管催,一觴一詠多佳致,聚良朋,列坐席,幽情暢敘歡今日。」

北曲的「齊微」韻,在入聲可用「五物」、「六月」、「九屑」、「十二錫」四個韻,他記不得「席」字是否在此四個韻以內。正在查韻當時,窗前突然一暗,抬頭看時,有個魁梧的男子站在窗外。

「足下是昉思先生?」

開出口來是杭州話,洪昇異地乍聞鄉音,倍感親切,急忙站起身來答說:「我就是洪昇。貴姓?」

「我叫陳潢。」那人一面回答,一面大步踏了進來。

洪昇越發驚喜交集。原來這陳潢字天一,籍隸浙江嘉興,而生長在杭州。此人於書無所不讀,講究經濟實用之學,但懷才不遇,奔走風塵,路過邯鄲呂祖祠,看到附祀的盧生,有感於黃粱一夢的傳奇,在壁上題詩,造語離奇,有兩句叫作「我兮落魄邯鄲道,要向先生借枕頭」。

其時為康熙十六年,安徽巡撫靳輔,升任河道總督,奉召進京陛見後赴任,道經邯鄲,看到陳潢題壁詩,大為驚異,派人一路打聽,終於找到陳潢。一談之下,靳輔大為傾倒——世上偏有這樣的遇合之奇,靳輔奉旨治河,恰恰就找到陳潢這麼一個深通此道的人。

靳輔到任後,與陳潢視察形勢、訪問父老,大修黃河的八道奏摺同日而上,皆出於陳潢的手筆。於是一項動用帑銀二百十四萬,日用伕役三萬餘人,需期四百天完工的大工程在陳潢輔助、靳輔親自指揮之下開工,而且如期完工,漕運復通。

康熙二十三年,皇帝初次南巡,視察河工,曾問靳輔:「你一定有博古通今的幕友輔佐?」靳輔據實回奏,皇帝特賜陳潢「參贊河務按察司僉事」銜。

其時揚州以北,高郵、寶應一帶共七州縣,屬於黃河下游的所謂「下河」兩岸,一片汪洋,淹沒民田。皇帝命那時任安徽臬司的于成龍治理,但仍聽靳輔節制,而彼此意見相左。于成龍主張開浚海口,使水有出路;靳輔則舉出親身經歷,認為開海口無益而有害。

他說:黃河在明朝大決後,北流已絕,南侵奪淮河下游入海,兩河只有一條出路,黃強淮弱,淮水被堵不能出海,以致橫決氾濫,如今的洪澤湖,本是當年的洪澤村。洪澤湖旁註東溢,又造成了好些小湖,如寶應湖、高郵湖、白馬湖,當年皆是田地。他前兩年築堤時,曾在這些地方掘出宋元舊錢、磚築的井,甚至還發現一條鋪石板的街道,足證這些地方原是有人煙的,只為地勢太低,以致被淹。

他曾親自踏勘,自清江浦南行,至揚州往東,經泰州到海安鎮,折而往北便是范公堤,堤西運河,堤東便是海岸,由此一直向北東走而至鹽城北面的廟演場,往西回到清江浦,計程千里有奇,發現只有三處海口,可以宣洩。由地勢看,被淹水的七州縣,形如釜底;復經實測得知海口高於「釜底」五尺,這個「釜底」南北三百餘里,東西二百餘里,如果開了海口,漲潮之時,海水倒灌,災情更重,萬不可行。

因此他跟陳潢反覆討論,多方籌畫,認為「杜患於流,不如杜患於源」:下河七州縣被淹,皆因淮水入洪澤湖沒有出路,因而亂流漫溢,治本之道在於為洪澤湖水找一條出路。因此,計畫自洪澤湖東面開始築一道重堤,亦就是渠道,高約一丈七八至兩丈不等,往東北由高家堰出清口,長一萬六千丈,需費七十九萬五千兩。此堤一成,洪澤湖不致東淹下河,十餘萬頃水淹之田可成沃土,而高郵、寶應兩湖,可以涸出湖田數千頃,招民屯墾,河庫可裕。

此奏一上,交大臣會議,由於明珠、佛倫的支持,得如所請。興工以來,已經見效,涸出的田本為民產,自然發還,但丈量多餘的田則作為屯田,這一來得罪了下河七縣的京官士紳。

原來士紳的田,多是糧少田多,兩畝田完一畝糧;如果是京官,則四畝田完一畝糧,號稱「京田」。如今丈量結果,公事公辦,一畝糧發還一畝田,京官士紳,自然紛紛反對,提出復開海口的呼籲。

於是皇帝召見侍讀學士喬萊,他是寶應人,問他開海口好,還是築堤好?喬萊以開海口為是,及至派遣大員實地勘查,則支持靳輔的辦法。在此兩歧之際,江蘇巡撫湯斌內召為工部尚書,皇帝徵詢他的意見。

湯斌是理學名臣,清正不阿,但這次回奏,明明以靳輔為是,卻用了另外一個說法,他說:「海口開則積水可泄,但怕高郵興化的百姓怕毀了他們祖先的廬墓,似乎不便。」他的意思是,皇帝素重孝道倫理,因此而可作罷。但皇帝所重的是國計民生,聽了他前半句話,立即作了決定,發帑銀二十萬,派侍郎孫在豐經理其事。

這是前年夏天的事,海口尚在開浚,效驗未明,是非難判,本可暫時息爭,將來再說。但這年正月裏,郭琇受徐乾學的暗示,在嚴劾明珠之時,又因江蘇京官的煽動,彈劾靳輔,關連明珠,兩石一鳥,抨擊的力量更大。皇帝亦知丈量一事辦得過嚴,且以胥吏奉行不善,確有擾累民間情事。因此特地召集御前辯論此事,著重在屯田的得失,為了安撫江蘇京官,只好歸罪於陳潢,革了職銜,另有「杖流」的罪名,照例可以納金折贖,還我初服。陳潢真好比向呂祖借了枕頭,像盧生一樣,做了一場黃粱夢而已。

這些情形,洪昇聽人詳細談過,深為陳潢委屈。但一見了面,來客絕口不提此事,只說他受靳輔委託,代為料理雜務,見到傅臘塔的信,特地來訪洪昇。

「多謝、多謝!」洪昇很高興地打著鄉談,「久慕天一先生,當世奇士,足為我湖山生色。我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