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皇太后,命若遊絲。皇帝也絕望了,噙著眼淚交代明珠:準備後事。

「遺詔已經預備下了。」明珠將徐乾學所擬的兩件稿子呈了上去。一件是太皇太后遺詔,一件是皇帝的上諭,轉述太皇太后遺言,命於「孝陵近地,擇吉安葬」之故。

一看到第二件稿子,皇帝又是淒然欲淚。「現在還不能說安葬。」他這樣交代,「新建的這五間木造殿,太皇太后一再說,住得很舒服。我想,原樣拆遷到孝陵附近,將來安奉太皇太后的梓宮。」

「是。」

「地基不妨先預備起來。」皇帝又說,「現在天氣很冷,土地凍得很堅實,打樁很費力,可是決不能貪圖省事。」

「是。」明珠答說,「臣親自去踏勘督工。」

「不!你現在不能離京。」皇帝又說,「派熊一瀟去好了。你告訴他,他是保舉張汧的人,如果這一趟他的差使辦不好,兩罪併發。」

熊一瀟是工部尚書,聽得明珠傳旨以後,一天都不敢耽誤,選定了能幹而懂堪輿的司官,兼程趕往遵化鳳臺山的孝陵去踏勘墓地。十二月二十七到達,接著哀詔也來了,太皇太后已在十二月二十五子時駕崩,享壽七十五歲。

接著,皇帝又派遣吏部侍郎李天馥,幫同熊一瀟來勘察。事實上皇帝已經內定由李天馥升調工部尚書,此來是接熊一瀟的手,不過,他不肯明言而已。

「皇上哀毀逾恆,日夜號泣不止,水米不進,實在可慮。」李天馥又說,「就在我動身的前一天,皇上召集王公大臣,一面掉淚、一面面諭——」

皇帝是如此宣諭:自漢朝以來,帝王居喪持服以二十七個月改為二十七天,只有後魏孝文帝,想行三年之喪。我平時讀史到此,常常稱讚。如今我亦不是打算超越前朝賢君,只是想到我八歲世祖皇帝賓天,十一歲慈和皇太后崩逝,全靠聖祖母太皇太后,撫養訓誨,以至成人。如今遽遭大故,哀痛無盡,決心持服二十七個月,稍慰太皇太后在天之靈。我一個人在宮持服,政務毫無荒廢;天下臣民,不必持服,一切都不禁止。

「那麼,」熊一瀟問,「大家怎麼說呢?」

「當然是苦苦諫勸。無奈皇上執意不允,而且當時就割了辮子。」

(校者註:此處疑有脫文,應有熊一瀟感嘆之詞,下接李天馥。)

「是啊,禮部會同欽天監選定小年夜發引。皇上不可,說沒有那麼多忌諱。至少要到明年元宵以後,才能發引。」

「殯宮設在哪裏?」

「自然是朝陽門外。」李天馥說,「明相國交代,地點勘定了以後,馬上畫圖進呈。」

「是的。」熊一瀟說,「我看是看了一處地方,在孝陵以南,明天我陪你再去看一遍,你如果沒有意見,我們立即覆奏。」

第二天策騎踏勘,孝陵以南,有一處藏風聚氣的吉壤,李天馥亦認為建「暫安奉殿」十分相宜,當即命司官畫了圖,又作了詳細說明,會銜寫成奏摺,派專差進京呈遞,這天恰是康熙二十七年元旦。

「人生行蹤,真是夢想不到。」李天馥不勝感慨地說,「去年今日怎麼也想不到,今年的大年初一,會在這裡度過。」

「啊!我倒想起來了,今年雖不過年,不過孝陵應該去祭一祭。」

「說得是。你我身為大臣,此禮不可忽。」

於是臨時備了祭禮,通知管陵的官員,開了「羅城」,在隆恩殿三跪九拜,不舉哀、不奠酒。禮畢已是正午,守陵官做東,邀至家中吃飯,天高皇帝遠,少不得違例小飲,祛除寒氣。

這做東的守陵官是內務府的包衣,名叫惠成,漢姓為李,官稱叫作「尚膳正」,四品。守陵官大都世襲,惠成的父親名叫保德,已經告老,七十餘歲,精神矍鑠,談鋒更健。敘起家世,這保德原籍河南,而李天馥雖然說得一口濃厚鄉音的合肥話,卻是河南永城籍,與保德父子既是同宗,又是同鄉,彼此越感親切。

「李大人,」保德問道,「既然原籍河南永城,怎麼生長在安徽呢?」

「我實在是合肥人。寒家先世在明朝初年,以軍功得世襲廬州衛指揮僉事,由永城遷居合肥,不過老家還有族人。」李天馥笑一笑說,「實不相瞞,河南的文風不及兩江,所以我算永城人到河南去鄉試,比較容易中舉。」

「喔,李大人會試是哪一科?」

「李大人是順治十五年戊戌科的翰林。」熊一瀟代為回答,「早我兩科。」

「提到戊戌年,我倒想起一件事,正好請教老宗兄。」李天馥說,「那年我正月裏進京會試,一到就聽說有位親王去世,又聽說這位去世的親王,名為兩歲,其實只生了三個月,名字還沒有取,夭折以後,追封為榮親王,又要替他造墓園,不知道可是選在這一帶?」

「是的。就在孝陵南面。」保德說道,「孝陵雖然是順治爺親自相中的,不過,當時他亦沒有想到會葬他自己。」

「喔,」李天馥問,「這是怎麼說?」

「原來是要葬董娘娘的——」

「董娘娘」這個稱呼,在李天馥、熊一瀟入耳都有新奇之感。原來朝士很少談論宮闈,即使談到,亦用「官稱」,諸如皇后、貴妃之類。但宮中卻還沿用明朝的稱呼,不論皇后妃嬪,都稱之為「娘娘」,上冠以姓。「董娘娘」在官書中說她姓「董鄂氏」,為內大臣鄂碩之女。但舉朝皆知,她是出身秦淮,曾為如皋冒辟疆姬人的董小宛。

「董娘娘是順治十七年八月裏去世的。她原來是皇貴妃。死了沒有幾天就追封為端敬皇后。是皇后就要造陵,順治爺親自到這裡踏勘,看中鳳臺山的風水好,親自定了穴。哪知道董娘娘的陵還沒有開工,順治爺也天花駕崩了。那些王爺們就說,既然是皇上自己看中的,就用這塊地好了。」保德回憶著說,「順治爺是康熙二年六月裏下葬的,陪葬的是兩位皇后。」

「哪兩位?」

「一位是董娘娘,還有一位是佟娘娘,就是當今皇上的生母。佟娘娘是這年二月裏去世的。」

「那就對了!」李天馥對熊一瀟說,「你記得吳梅村的詩吧?『高原營寢廟,近野開陵邑。南望倉舒墳,掩面添淒惻。戒言秣我馬,遨遊淩八極。』指的就是到這裡來為所謂『董娘娘』踏勘陵地這回事。」

聽此一說,熊一瀟大感興趣。原來吳梅村是前朝崇禎四年春闈會元,殿試榜眼,入清不仕,而詩名甚盛,與錢牧齋、龔芝麓同被尊為「江左三大家」。但至順治十年,中外大吏交章論薦,但有些人如前明列名「閹黨」,入清官至大學士的馮銓,薦吳梅村不懷好意,目的是「拖人落水」,污他的名節。吳梅村當然說什麼也不肯,無奈地方官軟請硬逼,非北上不可。吳梅村迫不得已,道遠遷正,經年始達京師,授秘書院傳講,升國子監祭酒。後以嗣母病歿京師,方得解官南歸。

吳梅村自順治十一年秋至十三年冬,居京兩年有餘。董小宛由孝莊太后識拔,充慈寧宮宮女;至順治十二年,世祖初見董小宛,驚為天人;以至十三年七月初七封之為賢妃。其間種種變化曲折,吳梅村身為文學侍從之臣,見聞極其真切。同時他跟冒辟疆為至交,對董小宛的身世,非常熟悉,所以吳梅村詩集中,有關董小宛的詩極多,五七言古風、五律、七律、五絕、七絕,各體皆有。李天馥所念的六句五言詩,便是詠董小宛與世祖由初見至合葬情事,最重要的《清涼山讚佛詩》第二首的結句。

熊一瀟久已聽說吳梅村的詩中,蘊藏著好些奇情艷秘,卻苦於不得其解。因為他是江西人,沒有見過吳梅村,而入京中進士,已在康熙三年,那時對於先朝的宮闈艷屑,是很忌諱的。但李天馥卻不同,他會試得意時,吳梅村雖已出京,可是「董娘娘」的喪儀,以及緊接著來的「房星竟未動,天降白玉棺」,卻是他所親身經歷的。尤其是冒辟疆的金蘭至交龔芝麓,是李天馥的小同鄉。其時他因「南北之爭」,為政敵馮銓所攻,由左都御史降十一級調用,補了上林苑蕃育署署丞,只管養鳥捕魚。但雖是九品微秩,依然為名士領袖,陳其年、朱竹垞都是他家的常客,三五日中必有一次文酒之會。李天馥以同鄉後輩,亦常追陪其間,因而得知吳梅村詩中的許多本事。熊一瀟有此得聞宮闈的機會,自然不肯輕輕放過。

「曹操的小兒子封鄧王的曹沖,字倉舒,年十三病死,曹操一提起他,就會流涕。『南望倉舒墳』,自然是指榮親王園寢。」熊一瀟問說,「下面兩句,是不是指世祖有逃禪之想?」

「然也!」李天馥答說,「第三首起句:『八極何茫茫,曰往清涼山』即承上句而來。清涼山就是山西代州的五台山,因為冰雪經年不化,夏無炎暑,所以名之為清涼山。」

「照詩中說,似乎已經預先派了高僧,到五台山都預備好了 ,所謂『名山初望幸,銜命釋道安。預從最高頂,灑掃七佛壇』。這道安是誰?是不是木陳忞?」

「那就不知道了,反正總是木陳忞或者玉林琇的弟子。」

木陳忞與玉林琇都是當時有名的高僧,屬於禪宗五家最大的臨濟宗下的龍池法派,法名為道忞、通琇,木陳、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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