升任左都御史不久的徐乾學,這天晚上只睡了一個更次。二姨太一直守在床前,聽水晶玻璃罩中的小金鐘,錚然十響,便即揭開狐皮帳子,柔聲相喚。

「老爺,老爺,該起來了。」

徐乾學被喚醒了,但雙眼澀重,睜不開來,語聲含糊地問說:「什麼時候了?」

「戌正。」

「喔,天氣怎麼樣?」

「老爺聽!」

風聲如虎,震撼窗戶。徐乾學不免發愁,五十七歲了,如此嚴寒而又睡眠不足的黑夜,由紫禁城步行出皇城、內城,自正陽門大街往南,直至永定門天橋之東的天壇。十幾里路能不能支持得下?他一想起來就心悸,不由得嘆了口氣。

二姨太知道他的心事,出了個自以為很好的主意。「老爺!」她說,「你何不在廣安門大街口子上等?等皇上從正陽門大街走過來,你跟在後面就是了。」

「胡鬧了!你不懂,別瞎說。」

徐乾學鼓足勇氣,從熱被窩中仰身坐起。二姨太服侍他下床、大解、漱洗,喝過一碗燕窩粥,然後擺上早飯。平時寅卯時分上朝,特別是在冬天,總要喝幾杯老山人參加上補中益氣的珍貴藥材浸泡的高粱酒,祛除寒氣。但這天摒杯不飲,因為是在齋戒期內,他喝酒又容易上臉,讓皇帝發現了,大為不便。

「老爺!」管家吳子章在堂屋門口,大聲回稟,「轎班在伺候,現在交子時了。」

「好,就走。」

說是這樣說,蟒袍補褂,穿戴整齊,亦頗費工夫。最後,二姨太為他繫上一個御賜的平金大荷包,格外關照:「裡面是切片的人參,多銜幾片在嘴裡,嚼爛了吞下去更好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丫頭掀開門簾,恰好一陣西北風捲過,幾乎將徐乾學的貂簷暖帽都吹掉。他打了個寒噤,存著萬一之想,這麼大的風,皇帝或許會改變主意,為太皇太后重病禱祝,亦不必一定要在天壇,改在「堂子」祭告列祖列宗,不一樣也能獲得庇護?

但畢竟只是萬一之想,而且他亦知道,這個萬一之想,決無實現的可能。所以毫不遲疑地在大廳前面上了轎,摸了一撮人參片放入口中。

轎子抬出丞相衚衕,折而往西,經菜市口轉北,沿大街直奔宣武門。已是午夜子正,城門剛剛開啟。平常日子,除非原住內城的人,在外城因事逗留,不及於黃昏閉城之前趕回家,只好等到午夜開城,名為「倒趕門」以外,住外城的人,是極少在此時進內城的。而這天是例外,原因與徐乾學相同,都是為了皇帝的特旨:太皇太后病勢漸覺沉篤,特率王公大臣、文武官員,步詣天壇禱祝,或者身份為大臣,必當隨扈;或者為本衙門堂官指派,隨同行禮;或者是在此一罕見的儀禮中,擔任執事,都要在子末丑初,趕到宮中待命,決不能違誤。

入宮照例進東華門,徐乾學年齡未到六十五,尚無「賞紫禁城騎馬」的資格,所以在東華門外下馬石前下轎,由吳子章扶著,步行往北。到得保和殿後,「外廷」盡頭的景運門外,吳子章不準再往前走。徐乾學一個人入內,到了大學士及部院大臣待漏的朝房,喘息略定,方始去見兩位大學士。

大學士的班次,明珠在王熙之上,但年齡卻是王熙居長,這年正好六十。徐乾學與明珠的關係很深,他是明珠已死的長子納蘭容若的老師。明珠為了尊敬西席,不等徐乾學來到面前,先就迎了上來。

「健庵!」他低聲說道,「你先見了王中堂,我要跟你私下談點事。」

「是!」徐乾學向王熙行了禮,順便與其他幾位尚書略作寒暄,才走向僻靜的一角,靜等明珠來「私下談事」。

「太皇太后不行了。」明珠壓得極低的聲音,「皇上有一樣隱痛。雖未明說,可以想像得到。我輩受恩深重,得替皇上籌畫籌畫。」

「喔,請問中堂,皇上是何隱痛?」

「咱們先不談這個,我先告訴你太皇太后交代的話,太皇太后一再說:她不能葬福陵。如果皇上不聽她的話,讓她在九泉之下不安,皇上就是大不孝。」

一聽這話,徐乾學有些明白了。「皇上呢?」他問,「皇上聽了這番遺命怎麼說?」

「能說什麼?飲泣而已。」

有隱痛自然只有飲泣。徐乾學點點頭說:「那惟有另外覓地奉安了?」

「你我看是『惟有』,皇上可不這麼想,祖父母不能同穴,於心何忍?最為難的是,太皇太后大有造於社稷,而竟不能祔葬福陵,對天下臣民如何交代?」

「著!」徐乾學輕輕頓足,「這是個難題。」

「現在我們分兩步來辦。」明珠說道,「太皇太后朝不保夕,一旦駕崩,立刻就要頒遺詔,她這決不能葬福陵的話,要不要說?」

「當然要說。不然,皇上何能不以祖母與祖父同穴?」

「不錯。那麼理由呢?」

「這得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。」徐乾學問道,「中堂看應該如何措詞?」

「我想來想去,總覺得不妥。」明珠說道,「你看,能不能查查典故?」

「查典故是以後臣子的事。太皇太后沒有讀過書,又是在病中,怎麼會引經據典找理由?那一來,就太著痕跡了。」

「此言有理。健庵,這件事你既然看得如此透徹,如何措詞就託你了。」明珠又說,「索性你連遺詔的稿子都擬好了它。」

「這恐怕不妥。」

「怎麼呢?」

「有王中堂在。」

王熙是大學士,「贊詔命、釐憲典」,而且世祖的遺詔,便是他面承末命所擬,後來又由皇太后——現在的太皇太后命他修改過。如今擬太皇太后的遺詔,可說是最適當的人選。徐乾學覺得越俎代庖,必為王熙所惡,犯不著為此結怨。

「並無不妥,我是首輔,而且皇上已經交代了,遺詔不妨先預備著,你只是替我代勞,不必出面。」明珠回頭看了一眼說,「王子雍不會知道是你的稿子。」子雍是王熙的號。

「既然中堂這麼說,我義無可辭。」

「好!何時可以拜讀大稿?」明珠又說,「皇上為這件事,焦憂不安,眠食俱廢,最好早點弄出來。」

「如果不是要隨扈天壇,我馬上就可以動手。」

「那,你就不必隨扈了。」明珠說道,「皇上問到你,我自有話說。」

徐乾學無意中得以免此一番跋涉,喜出望外,但卻不敢現諸顏色。同時,他也不能放心,倘或明珠答一句:「他請病假。」或者說:「我看他精力不濟,怕撐持不住,沒有叫他隨扈。」怎麼說都不合適,所以要問個清楚。

「皇上如果問起,徐某怎麼不來?中堂打算如何回奏?」

「我就說我有個緊要文件,要他擬。」

「是,是。這麼說,我才可告無罪。」徐乾學說,「我到南書房去吧!」

徐乾學兼有「南書房行走」的差使,當下走到景運門口,交代吳子章率領轎馬先回家,到下午再來接,然後自己提著家裏帶來的食盒,從內右門入南書房,大書架後面常設有一張小榻,平時供他午睡之用,此時正好躺下來,先舒舒服服補睡一覺,再作道理。

一覺醒來,已是大白天亮。掏出金錶來一看,短針指在「VII」字上,估計此為皇帝已經步行到達永定門,正在圜丘行禮之時。

於是從從容容起身。火盆上有現成的開水,先沏了一壺洞庭碧螺春喝,命蘇拉將食盒送到乾清宮西的茶膳房,熱好飯菜來吃。茶膳房特別巴結,另外送了兩樣菜、一樣點心。徐乾學學高士奇的樣子,荷包裏裝滿了金豆,抓了幾粒打賞,然後一面吃飯,一面構思。飯罷不過個把時辰,便已脫稿。

等到過午,皇帝方始回宮。據蘇拉來報,皇帝連龍袍龍褂都顧不得換,便直趨慈寧宮旁,特為太皇太后所構築的新殿,侍奉湯藥去了。

徐乾學躊躇了一會,決定先回家換了衣服,再到明珠那裏去覆命。但正要動身時,明珠來了。

「嗐!」明珠不勝感慨地,「皇上之孝順太皇太后,只怕李密都不能比。皇上親自寫的那篇祝文,實在也不遜於李密的《陳情表》。」

接下來他細談天壇禱祝的情形,當鴻臚寺的讀祝贊禮郎,跪讀祝文,唸到「眇躬夙蒙慈養,憶自弱齡,早失怙恃,趨承祖母膝下三十餘年,鞠養教誨,以至有成,設無祖母太皇太后,斷不能致有今日,罔極之恩,畢生難報」時,皇帝失聲長號,痛哭至於昏仆在地,群臣亦無不垂淚。

「祝文中還說:『若大數或窮,願減臣齡,冀增太后數年之壽。』此亦是從古所無之事。」

「民間倒是有的,名為『借壽』。但帝王之家,從未有過。我想上蒼垂憐,這篇稿子,或許一時還用不著。」

「喔,脫稿了!我來看看。」

太后遺詔自稱用「予」,以「予以薄德,幼承太祖高皇帝登聘,獲奉太宗文皇帝」開頭,接言太宗龍馭上賓,痛不欲生,誓以身殉,諸王大臣因為「世祖皇帝」方在沖齡,繼承大統,需要保護,堅請節哀,撫育教訓,因而「勉留此身」。

看到這裡,明珠問道:「前面說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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