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
南口大捷以後,吳佩孚以主帥資格,論功行賞,向代理國務總理杜錫珪,提出一張敘勛名單,張宗昌被授為義威上將軍;張學良加上將銜。但兩張均表示不受,亦就等於表示不承認吳佩孚的主帥地位。張宗昌則不僅不受,而且發動了倒閣運動。

杜錫珪是吳佩孚所支持的,所以張宗昌倒閣運動的第一步,便是向吳佩孚發出電報,指責杜錫珪毫無領導能力,正式建議由孫寶琦組閣。這是張宗昌第一次干預中央政務,除了表示他的實力已經提昇以外,實際上毫無作用;此時唯一能左右政局的是張作霖,但奉系內部,對於是否進關大幹,或者閉關自守,經營東北,意見不一,猶待協調,所以張作霖的意向,一時並無明顯的表示。

但是,真正的革命勢力,在孫總理逝世以後,經過不斷的調整,終於茁壯到可以堂堂之陣、正正之旗,發出北伐統一全國的大號召了。

民國十五年六月五日,在廣州的國民政府,特任蔣中正為國民革命總司令,兼軍事委員會主席。七月一日,蔣總司令以軍事委員會的身分。下達了北伐動員令,全部兵力編為八個軍,第一軍軍長何應欽,這是以黃埔軍校,飽受革命洗禮的官生組成的一支部隊,為革命軍的中堅;第二軍軍長譚延闓,第六軍軍長程潛,以及新近投入革命陣營的第八軍軍長唐生智,是湖南子弟兵;第四軍軍長李濟琛、第五軍軍長李福林,是廣東部隊;第七軍軍長李宗仁,所部幾為清一色的廣西地方武力;第三軍軍長朱培德,江西的色彩頗為濃厚。但雖有一百另七團之眾,其實亦不過十萬人而已。這比當時三大軍閥張作霖、吳佩孚、孫傳芳任何一個人的實力都遜色。但國民革命軍有四項長處:第一、帶兵官都曾受過新式軍事訓練;第二、水準比較整齊、指揮及接受命令的能力,趨於一致;第三、士氣旺盛;第四、也是最大的一項優點,是紀律嚴明。

蔣總司令根據知己知彼的原則,親自策定了一套極高明的戰略,指導原則是利用敵人弱點,自明暗兩方面,各個擊破;具體的策略在三句口號中顯示:「打倒吳佩孚、聯絡孫傳芳、不理張作霖。」聯絡孫傳芳的目的是孤立吳佩孚;國民革命軍北伐的最大目標是打倒曹吳所領導的直系,所以為了師出有名,吳佩孚成為第一個作戰目標。孫傳芳如能投入革命陣營,當然最好;否則便是第二個目標。至於張作霖,原與孫總理有同盟關係,不妨擺到將來再談。

從來自兩廣用兵,必出湖南;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,亦不例外。攻湖南的主將,正就是由吳佩孚委為「討賊聯軍湖南總司令」葉開鑫所逼走的唐生智,以北伐前敵總指揮的名義,率領第四軍的陳銘樞、張發奎兩師;以及屬於他的第八軍的李品仙、周斕、何鍵、夏斗寅各師,分道並進,七月十一日佔領了長沙;一個月後,蔣總司令移節湖南,召集軍事會議,決定分三路進軍湖北。

其時南口之役,已告結束,吳佩孚專程南下,兩軍對峙於兩湖邊境的洞庭湖之東,蔣總司令與吳佩孚分別在一南一北的岳州與咸寧督戰,爭奪的焦點在粵漢線上,介於蒲圻、咸寧之間的汀泗橋,吳佩孚帶領一個大刀督戰團、一個機槍督戰團,親臨火線,命督戰團把守八個關口,凡自前線退縮,不論官兵,不是用大刀砍頭,便是機槍「點名」,一日之間,殺了九名營團長,士兵不知其數。這場汀泗橋的攻防戰,殺得昏天黑地,日月無光,結果吳佩孚敗退武昌;而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第十二師師長張發奎則一戰成名,他的部隊博了一個「鐵軍」的美稱。

這時的北京,可稱群龍無首,因而便有人自不量力,也想竊號自娛,這個人便是直隸督軍褚玉璞。

褚玉璞是「清幫通字輩」,因而異想天開,要組織一個清幫政府,不在「家門」的,一律不得任職。因而褚玉璞的部下,大起恐慌,鑽頭覓縫,想拜個「老頭子」;當然,要拜就要拜得輩分高,如果拜了「大」字輩,依照「大通悟學」的字派,跟褚玉璞敘師兄弟,那就「高官得做,駿馬得騎」了。

那時全中國的大字輩,不到十個人,大都住在上海;北方只有兩個,一個是當過馮玉祥的參謀長的張樹聲;還有一個來頭就大了,是袁世凱的兒子袁克文。

袁克文,字寒雲,行二,他的生母是朝鮮人;袁世凱的長子嫡出,名叫克定。兄弟倆相差十二歲,都肖虎,一個生於光緒四年戊寅;一個生於光緒十六年庚寅。一山尚且不容二虎;何況一家?袁克定與袁克文,從小就不和;及至袁世凱想做皇帝,袁克定自然力贊其成,因為袁世凱一登大寶,他便是「東宮太子」。但袁克文卻頗不以為然,那時他跟一班名士,諸如易哭庵、羅癭公等,一共七個人,在南海「流水音」組織了一個詩社,號稱「寒廬七子」;頗為袁克定所猜忌,經常祕密派人去打聽消息,準備找來一次「文字獄」;原來袁世凱跟他長、次兩子的情況,跟曹操父子很相像,三國志說曹操對曹植「特別寵愛」;袁世凱對袁定文,亦復如此。袁克定深怕「皇位」為弟所奪,所以防範甚密。

有一回,袁克文帶了他的出身青樓的妾「小桃紅」去逛頤合園,做了兩首題目叫做「分明」的七律,第一首是:

「乍著微棉強自勝,古毫荒檻一憑陵,波飛太液心旡位,雲起魔崖夢欲騰;偶向遠林聞怨笛,獨臨靈室轉明燈,絕憐高處多風雨,莫到瓊樓最上層。」

第二首是:

「小院西風送晚晴,囂囂歡怨未分明,南迴寒雁掩孤月,東去驕風黯九城,駒隙留身爭一瞬,蟄聲催夢欲三更,山泉繞屋知清淺,微念滄海感不平。」

詩成以後,送請易哭庵指點。因為這兩首詩,都用的是「十蒸」的韻,而且都是「仄起」,所以易哭庵將之併成一首,以第一首為主,取了第二首的「項聯」,又改了一句。袁克文傳示社友後,不道「寒廬七子」中,有人出賣了袁克文,向袁克定檢舉,說結句「絕憐高處多風雨,莫到瓊樓最上層」,是反對帝制的明證。

袁克定自然要去告狀,袁世凱也怕他這個兒子名士習氣太重,會說出些不合時宜的話來,大殺風景,所以將袁克文安置在北海一處叫「雁翅樓」的地方,同時禁止他與名士往來。

及至袁世凱稱帝後,據說有一次袁克文的同母弟、行三的袁克良,曾公開爭「儲位」。他的理由是,袁克定曾墮馬受重傷,左足自膝以下鋸去,身被殘疾,不宜居「東宮」;袁克文則曾經反對帝制,將來當然亦不希望做「皇帝」,所以「儲位」應該輪到他,才名正言順。

袁世凱知道老大,老三都嫉視老二,將來不論誰繼「大位」,在他身後,恐不免像歷代的英主那樣,有骨肉倫常之禍,因而命人刻了一方「皇二子」的圖章,交給袁克文使用,表示他並不反對帝制。

袁克文感於老父的保全,果然在他的藏書及詩稿上,都蓋上了這方圖章。可是袁克定、袁克良仍視袁克文為眼中釘,袁世凱深怕在他生前便有慘劇發生,因而示意袁克文,不妨出遊。袁克文便偕袁世凱大總統時代的祕書,也是「寒廬七子」之一的歩章五,一起到了上海。

這歩章五是蘇州洞庭湖山人,那裡有個洞叫「林屋洞」,所以自宋朝以來,出生在那裡的文人,別署「林屋山人」的很多;歩章五亦是。旅途之中談起袁克定與袁克良,怕他們將來「繼位」以後,對袁克文會下毒手。歩林屋便獻了一個自保之計,加入清幫,利用江湖勢力,足以對抗。原來歩章五便是清幫中人,而且是「大」字輩。

這個建議,深深打動了袁克文的心,因為他工於度曲,最愛唱崑腔的「千鍾祿」,那部傳奇寫的是明朝建文帝在燕王攻下南京後,削髮為僧,流亡西南的故事;其中有一折名為「慘覩」,一共八段,都押陽字韻,俗稱「八陽」;此時想到以「皇二子」的身分,不為兄弟收容,竟致流落江湖,與建文帝為叔父逼迫,情事相類,一時感慨,引吭高歌,唱的是「八陽」的第一段:

「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,四大皆空相,歷盡了渺渺程途,漠漠平林、壘壘高山、滾滾長江,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,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、雄城壯、看江山無恙、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。」

這是在津浦鐵路的頭等包房中,唱得蒼涼激越,驚動了整個車廂;因而便有人來叩門。歩章五打開房門一看,裡外二人不由得都是一聲:「咦!」

「這位——,」來客眼看袁克文;手向歩章五搖,「你先不要開口,等我來猜一猜,一定是寒雲公子!」

「鉅眼,鉅眼!」歩章五向袁克文說:「寒雲,我來引見,想必你也聽說過他的名字;他就是徐峪雲——徐朗西。」

「原來是峪雲先生!幸會、幸會。」

原來徐朗西亦是崑曲名家,在南方與俞粟廬齊名。但袁克文卻不知道徐朗西還有一種身分,他是「清洪兩門抱」,在洪門的「山頭」就用他的號,名為「峪雲山」;清幫則是歩章五的「同參弟兄」,也是「大」字輩。

「峪雲,你來得真好,正有事要跟你商量。」歩章五轉臉問道:「寒雲,你的主意打定了沒有?」

「主意是打定了,不過我不能比你晚一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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