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回到杜美路,只見畢庶澄的住處已安排得整整齊齊;臥室中的寫字檯,擺著一份請柬,是杜月笙、張嘯林具名,為畢庶澄接風,地點正是富春樓。

「大帥交代,」張宗昌的副官報告:「請畢旅長早點兒去。大帥今天想『吃狗肉』。」

張宗昌喜歡推牌九,但身為將軍,公然招邀部屬聚賭,似有不便;廣東話「九」「狗」同音,便以「吃狗肉」作為代名。不過他賭牌九,只愛「一翻兩瞪眼」的小牌九;而南方通行分前後道的大牌九,要賭心思,在他看來,興味缺缺。這天雖然也是大牌九,但為廣東賭場中的模式,莊家的四張牌,按特定的「牌譜」來配,不必花費心思,張宗昌同意試一試。

於是畢庶澄換上新辦的西服,由單軍需陪著,到了富春樓老六的香閨;前樓大房間中,坐著五六個衣著華麗的客人,畢庶澄一個不識,單軍需也只認識一半,幸好翁左青代主人在招呼,一一介紹,互道久仰。

「畢將軍,耐阿要寬寬大衣?」

畢庶澄回頭一看,艷冠群芳,便即問道:「是六小姐不是?」

「弗敢當。叫倪老六末哉!」說著,富春樓老六為他卸去大衣,又親自奉茶敬煙,應酬得極其周到。

「張大帥到!」

樓下「相幫」這一喊,大家都站了起來;只見張宗昌邁著長腿,三兩步就走到屋子中間,大聲問道:「誰做莊?」

「自然是張大帥。」

「好!」張宗昌在一張紅木桌子上首坐了下來,「俺來發餉,馬副官!」

「有」馬副官趨前幾步,將一隻小皮箱放在他身邊。

「這個廣東大牌九,俺還是頭一回玩。有他娘的甚麼『牌譜』在哪?」

「在這裡,在這裡!」翁左青拿出一張「牌譜」攤在桌上打著一口杭州鄉談說:「張大帥,我先把話語同你老人家說清楚,推廣東牌九,做下風的便宜,做莊家的吃虧。」

「不要緊!俺吃虧吃得起。」

「倒底是張大帥,量大福大。」

「話說回來,俺吃虧吃明白的,暗虧俺不吃。」

「牌譜就是明的,莊家照譜配,下風隨意。譬如說,」翁左青翻開牌來,找出一對天牌、一張雜七、一張雜八,「這副牌,打下風的一定拆開來,前道天九、後道天罡,贏三道,莊家就不好拆。」。

「為啥?」

「這就是規矩,叫做『有五不拆對』;雜七加雜八是五點,所以天對不能拆。」

「好了,俺曉得了。」張宗昌問馬副官:「你送了多少錢來。」

「五萬塊。」

「那隻好小玩玩了。」張宗昌說:「俺先推三萬塊錢的大牌九;推完一莊,改推小的。」

「好的、好的。」翁左青說:「我來做帳房,換籌碼到我這裡來。」

馬副官開皮箱,取出三萬塊錢現鈔,換成籌碼,共分一百、五百、一千三種;賭客有的用現鈔,有的開支票,亦都換成籌碼。坐定下來。

張宗昌做莊,他只管砌牌,打骰子、翻牌;一翻開來就有熟悉牌譜的下風,替他喊了出來,頭一副牌是一張「和牌」,一張「板凳」,一張「釘子」,一張「么四」。這副牌有兩配,可以配成前後皆八,亦可配成前七後九,但莊家只能照第二種配法,因為照譜「拆八不拆九」,莊家有九點就非配成九點不可。

這副牌不大不小,有吃有配;馬副官做慣了張宗昌的「開配」,檯面處理得乾淨俐落。等第二方牌推出來,莊家吃了個通;但手氣馬上轉壞,不到一個鐘頭,輸了一莊,下風無不笑逐顏開。

「改推小的了。」張宗昌轉臉向房間裡的娘姨、大姐說:「你們都來!毛錢不收,一塊起碼,現錢交易,不用籌碼。」

那班娘姨、大姐還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,富春樓老六,便向一個大小姐推了一把:「阿木林!豪燥去娘!張大帥來禮發餉哉。」

「不錯呀,都來,都來!莫非張大帥會贏你們苦惱子的銅鈿?」

這下都被提醒了,而且樓下其他房間裡的娘姨、大姐、「先生」亦都趕了來「領餉」,團團圍了一桌子,「你打上門」、「我打下門」,嘰嘰喳喳鬧成一片。

原來的那些賭客,傾為識趣,相顧歛手,也有的擺一兩個小籌碼稍作點綴。等賭注都停當了,馬副官喊一聲「開!」張宗昌便將兩粒骰子擲了出去,是個「九在首」;照他平時的習慣,總是抓起第一副牌,首先往桌上一翻,然後看下風的牌,但這天不同,捏牌在手,先私下看了一下,卻不作聲。

「上門地八,天門彆十,下門和五。」

等馬副官報了三門的牌,張宗昌才將牌翻了出來,是個六點,吃兩門,配一門;其時翁左青已為馬副官兌換了一批現洋在那裡,銀圓丟在紅木桌子上,叮叮咚咚,益顯得熱鬧。

「你怎麼不玩?」張宗昌向站在他右面的富春樓老六說:「來、來、坐下來。」

富春樓老六便在上門坐了下來,坐在他身旁的翁左青獻殷勤,將一疊籌碼送到她面前問道:「兩千塊,夠不夠?」

「夠哉!」她取了個五百元的籌碼,押在上門。

賭了兩把,一贏一輸扯個直;推到第四條張宗昌大聲說道:「推末條。趕快押,別怕!」

小牌九向例只推三條,如今推第四條,又有「別怕」的暗示,所以賭注異常踴躍。富春樓老六依舊押了五百元。

「六小姐!」站在她身後的畢庶澄說:「這一把要多押,聽我的,沒有錯。」

富春樓老六尚未答言,翁左青已不由分說,將她面前的籌碼,都推了出去,說一句:「這副牌你來看,一定是好牌。」

骰子打的是七,由天門開始分牌,分到富春樓手裡是最後一副,她拿起來一看,說一聲:「格未真叫作孽。」便要將牌翻開來。

不道背後伸出來一隻手,輕喝一聲:「別亮出來。」隨即將她的手掀住了。

她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,張宗昌已經在喊了,「莊家彆十,統通有。」接著,便將兩張未翻開的牌,推入「湖」中,一陣亂擄。

富春樓這才明白,她也是一副彆十,倘或一翻開來,「彆吃彆」有心通賠一把的莊家,亦愛莫能助了。

又賭了一陣,富春樓老六說她作女主人,有事要照料;起身讓位,轉臉與畢庶澄四目相對時,秋波一轉,翩然而去;畢庶澄目送她的背影,進了後房,心中會意,站了一會兒,悄悄移步,也溜到了後房。

後房有張大銅床,陳設著一副煙盤;富春樓老六便說:「畢旅長,阿要香一筒?」

「我沒有甚麼癮,也不會打煙。」

這不成問題,富春樓老六打得一口「黃長鬆」的好煙;兩人隔著煙燈,相對而臥,幾乎與共枕無異;她的頭髮中散出來的幽幽的香味,中人慾醉,畢庶澄頓時下了決心,要剪張大帥的靴邊。

「六小姐,我今天吃過你的飯。」

「喔,」富春樓老六問:「阿是勒浪一品香?」

「不錯」

「味道那哼?」

「好極了。」

富春樓老六表示,一品香的「六小姐飯」尚欠講究,她要手製一客什錦炒飯,供畢庶澄品嘗,問他何時有空?

一聽這話,畢庶澄受寵若驚,因為這比「吃私菜」更為難得。原來長三的組織分兩種,一種是「住家」;一種是常見的「舖房間」——由「本家」租好一幢房子,分租「先生」們,各做生意,水電費用,按房間大小分攤,另設大廚房,客人設宴請客,菜用大廚房承辦;如在館子裡叫菜,須貼大廚房柴火錢。「先生」平時伙食,亦大廚房供給,粗劣不堪;逢年過節,始特送佳餚四色聊資補報。「先生」則每邀恩客共享,謂之「吃私菜」;涉足花叢,常有「先生」邀吃私菜,是件很有面子的事;如今富春樓老六手製美食以饗,較之吃私菜更為一進,無怪乎畢庶澄受寵若驚。

「多謝,多謝!」他說:「我甚麼時候都有空,你要找我甚麼時候來,我就甚麼時候來。」

富春樓老六盤算了一下,約他第二天晚上來吃;時間總在十點以後,特為叮囑,晚飯不可過飽。

「明天晚上我就不吃飯了,留著量來陪你吃。」

正在款款深談之際,聽得門外有足步聲;門簾啓處,只見單軍需陪著一個中年人進門。畢庶澄從報上見過杜月笙的照片,急忙起身招呼!

「杜先生!」

「畢旅長,你不好這麼叫,叫我月笙好了。」

「那太沒有禮貌了——。」

「畢旅長,」單軍需打斷他的話說:「我們都叫月笙哥,你也這麼叫好了。」

「好,好!月笙哥,你請坐。」

這時富春樓老六已另端了一張椅子過來,杜月笙坐下來問:「畢旅長在上海很熟吧?」

「不算很熟。」

「那麼,想逛逛甚麼地方呢?」

「一時倒想不起。」

「畢旅長,你做了我的客人,就千萬不必客氣;有甚麼事想辦,或者想到哪裡看看逛逛,想吃點甚麼東西,儘管交代。」

「是,是。多謝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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