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

馮玉祥從北京出發,自通州經順義,到了懷柔便停下來觀望了。吳佩孚當然容不得如此,派人催促前進,於是經密雲到了古北口,住在楊老令公廟;感嘆楊業父子的遭遇,雅興大發,做了一副對聯,木刻懸掛。

他在古北口是等待消息,消息來自三方面。一是蔣鴻遇報告直軍開拔的情況;二是教育部長黃膺白報告北京的政情;三是段祺瑞告知奉軍的情況——段馮之間的主要聯絡人是賈德耀。

出古北口的第一站是承德以西的灤平;馮玉祥在此召集了一個會議,與會的人除了他手下的大將及重要幹部張之江、李鳴鐘、劉郁芬、劉驥、鹿鍾麟之外,還有胡景翼的代表鄧寶珊。會中只作了一項決議,將來倒戈回京時,要看情勢。馮王祥深知吳佩孚的實力,若無把握,不敢輕發。

及至吳佩孚親臨前線,雖可證明直軍不利,必須老將出馬;但吳佩孚一到山海關,也須能將局面穩住,更須觀望;因此發了一個電報到山海關討逆軍總部,報告軍次承德,沿途糧餉接濟困難,炮彈潮濕,戰力大受影響,同時探問第一路作戰的情況。

吳佩孚其時正命他的參謀長張方嚴電催各軍,火速前進。接到馮玉祥的電報,給了他一個覆電,亦是催促進軍,為了加強語氣,特綴一句:「大局轉危為安,賴斯一舉。」馮玉祥一看知道戰況不利;而就在此時,馮玉祥派到北京跟黃膺白去接頭的代表劉子雲,帶回來一封覆信,勸他早作決斷,機不可失。這一電一函,促成了馮玉祥的決心,覆電定於十月十九日回師南下,直指北京。

馮玉祥的計劃是,首先鹿鍾麟祕密兼程回京,會同新興兩旅的旅長孫良誠、張維璽,將部隊開到北苑,會合蔣鴻遇的部隊,一起進城,分任警戒。繼命李嗚鐘的第八混成旅,直趨長辛店,截斷京漢,京奉兩路的交通。吳佩孚派去監視馮玉祥的胡景翼的陝軍,已預定改名國民軍第二軍,即日南旋,佔領軍糧城,灤州一帶,截斷直軍的聯絡,防備吳佩孚回師西向。至於已抵承德的張之江、宋哲元兩旅,亦令剋期回京。

由灤平回到北京,需要四天的工夫,前鋒預計在十月二十三那天可入北京。以馮玉祥的統馭能力,及他的部隊的紀律來說,軍事佔領北京,而要做到兵不血刃,匕鬯不驚,是有把握的事。但一夕之間,推翻一個政權,改朝換代,如果不能有一篇堂堂正正,布告天下的宣言;以及按部就班,和平接收政權的計劃,那末這樣的兵變,若非草莽作風,亦如宦官弄權,所以馮玉祥事先用密電約好黃膺白,在入古北口的第一站、密雲縣的高麗營會面——多爾袞帥師入關時,朝鮮亦派兵隨征,駐紮此地;因而稱之為高麗營。

這件事,在黃膺白有如明朝景泰年間,徐有功策劃「奪門之變」;事情不密,先遭殺身之禍,所以相當緊張。幸好馮玉祥的部署很周密,留守的蔣鴻遇,逐日預擬好的戰報,發到山海關吳總部及北京的陸軍部,所以政府之中,沒有一個人會想到,鉅變將至。

十月二十二日上午,黃膺白照常到教育部辦公,還出席了閣議。中午回家,黃膺白關照司機,將公家車開回去給次長用;隨車保護的兩名偵緝隊員,亦跟著車子走了。

飯後他總在午睡之後,兩三點鐘出門;這天亦仍舊是此一時分,開出私人的汽車,由黃太太陪著,到北京飯店把他放了下來;汽車開到東交民巷台基廠,在鬧區停了下來,黃太太進一家洋行購物。這些都是有意的做作,如果有人在偵探黃膺白的行蹤,他的了解是:「黃部長在北京飯店看朋友;黃太太在洋行裡買東西,等她買完了,會再到北京飯店去接黃部長。」

其實,黃膺白是從北京飯店前門進、後門出;預先雇了一輛汽車在僻處等候,坐上車出東直門,直奔密雲;雇的是輛「老爺車」,路上拋了好幾次錨,走了十個鐘頭,半夜兩點多鐘才到了高麗營。馮玉祥治軍甚嚴,一望無際的帳篷,刁斗無聲;幸好,他常應邀到馮玉祥的部隊裡去演講,有個衛兵認識他,領到其中的一個帳篷,只見馮玉祥正席地坐在那裡發愣。

「你老可來了!」馮玉祥一躍而起,「吃了飯沒有?」

「十個鐘頭,水米沒有沾牙。」

「先吃飯,先吃飯!」

勤務兵端來一盤饅頭、一碟鹽菜,還有一條不知什麼小動物的後腿;馮玉祥說是弟兄打到的野兔子,特為留一條後腿款客。

就著熱茶,吃得一飽,開始談正事。黃膺白隨身帶得有墨盒紙筆,但帳篷中沒有桌椅,無處安放,只好臨時找到一家民居,敲開門來,說要借他的地方用;就在土囥上,馮玉祥將預先擬好的通電、取出來交給黃膺白看。

「對曹仲珊仍稱大總統,把內戰的責任,加到吳子玉一個身上,那末國民軍不過為『清君側』而已,未免小題大作,師出無名。煥章兄,以為如何?」

「是,是!原要等你老來定稿。」馮玉祥說:「或者乾脆你老另外寫個稿子。」

黃膺白當仁不讓,伏在土囥上,振筆如飛,先寫通電的銜頭,自近而遠,天津是段祺瑞、張耀曾;正定是王士珍;上海是唐紹儀;廣州是孫中山,都算是在野的大老,下來是各省巡閱使、督軍、督理。正文以「國家建軍,原為禦侮;自相殘殺,中外同羞」開頭,下分三段,第一段追敘民國九年以來,「無名之師屢起抗爭愈烈、元氣愈傷」云云,暗示直皖戰爭,第一次直奉戰爭,以及這一回第二次直奉戰爭,直系始終是內戰的主角。

第二段是「玉祥等午夜徬徨,欲哭無淚,受良心之驅使,為弭戰之主張」說明倒戈的原因,以及「另組中華民國國民軍,誓將為國民所用」,如內戰再不停止,「不恤執戈以相周旋」。

第三段表明「全軍已悉數到京,負責維持地方秩序」;至於「一切政治善後問題,應請全國賢達急起直追,會商補救之方,共開更新之局。」這一點,馮玉祥與黃膺白早已達成共識,要奉迎孫總理北上,與段祺瑞共同主持今後的政局,藉此達到全國和平統一的目的。

馮玉祥看完通電,表示同意首先簽了名,以下列名的是國民軍第二軍軍長胡景翼,第三軍軍長孫岳,熱河都統米振標,以及國民軍的旅長,大部分是馮玉祥部將的張之江、李鳴鐘、鹿鍾麟、劉郁芬、宋哲元、蔣鴻遇、孫連仲、孫良誠、岳維峻,有的親屬,有的代簽。通電發出,馮玉祥的部隊,後隊改為先鋒。一律臂纏白布,上書「愛國不擾民」五字,在熹微的晨光中,向北京正陽門前進。

其時吳佩孚在山海關的專車上,剛剛起身,吃罷蒸餃稀飯的早餐,全副戎裝,帶領參謀,赴九門口督戰。出發不久,吳佩孚的日本顧問岡野增次郎,來找吳總部的政務處長白堅武,拿出兩個已由日文譯成中文的電報給他看;這兩個電報,一個來自北京日本守備隊;一個來自天津日本駐屯軍司令部,內容大致相同,說「討逆軍第三軍司令馮玉祥,於廿三日下午六時,退出戰場,未經槍戰,即攻入北京,發動政變,曹錕總統已失自由,北京情況不明。」下面是一張發動政變人士的名單。

「這個消息可靠嗎?」白堅武深表懷疑,像胡景翼,本來是受命監視馮玉祥的;他跟馮玉祥結怨已不止一天了。

岡野也不跟他爭辯;只問:「吳總司令在那裡?」

「他到九門口視察戰況以後,中午會到秦皇島。」

於是岡野坐上汽車,直駛秦皇島;找到吳佩孚,出示電報。吳佩孚臉色大變,接著長嘆一聲:「果然不出我之所料。當初我本想撤換他的第三軍司令,曹大總統替他求情,才沒有動;如今曹大總統是自作自受了。」接下來又說:「最近這幾天,我輾轉反側夜夜睡不著,轉到左面,想到馮玉祥;轉到右面,想到張作霖。現在事情已經出來了,我希望你們先保守祕密,免得動搖軍心。」

接著,下令召集軍事會議。其時直軍靠兩支部隊,一支是彭壽莘的第十五師,擔當山海關正面;一支是王維城指揮的第二十三師,及第九師,奉命出義院口,經乾溝鎮,直攻東面的綏中;此地在明朝稱為「中後所」,是出山海關第一個屯兵要地,如果攻了下來,足以截斷奉軍歸路,但就在距綏中數十里,不難一鼓而下之際,王維城接到馮王祥倒戈,吳佩孚召集會議的電報,不能不下令,暫停進攻,以待後命。

「你們將各地守好!我回去殺馮玉祥;等我回來,再直搗黃龍。」吳佩孚接著宣布,由張福來代理總司令。

「大帥回去殺馮玉祥,預備抽調那些部隊帶去?」討逆軍參謀長張方嚴問。

「有什麼現成的隊伍可用?」

「這裡有前線撤下來的第一混成旅;天津附近還有曹七爺的一個旅。」張方嚴率直說道:「這兩個旅不怎麼能打。」

「不要緊!我一帶就能打了。」吳佩孚這話,倒不盡是吹牛;他一到前線,直軍的士氣頓時不同,便是一個證明。

但馮玉祥的倒戈,已將他提升起來的士氣,抵消有餘;相對地奉軍士氣則大為高昂,在石門寨的張學良、姜登選與韓麟春,決定集中力量,直線南下,攻佔秦皇島,截斷直軍後路。

山海關正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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