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
六年前的民國七年九月,安福系推徐世昌上台的前後,正是段祺瑞大做武力統一迷夢之時,前一年由徐樹錚策劃的天津督軍會議,作成了討伐西南的決定,以曹錕、張懷芝分任南征軍第一、二路總司令。自段內閣財政總長曹汝霖接洽成功的日本西原大借款中,撥給大筆軍餉,從湖北、江西兩路,進攻湖南,還特派了一個前清當過道員,現任陸軍軍法裁判處處長的天津人段鴻壽,為「前敵總執法官」,授予七獅軍刀一柄,權當作「尚方寶劍」,率領四十名劊子手,到達漢口;凡有自前線作戰不力而逃回後方的,一律斬決。

兩路人馬南下後,兩軍總司令「曹仲帥」;「張志帥」也先後抵達漢口。張懷芝字子志,山東東阿人,北洋天津武備學堂出身;庚子之亂,甘軍董福祥圍攻使館,久而不下,榮祿奉慈禧太后懿旨,召張懷芝的開花炮隊入京助攻,列炮城上,瞄準了東交民巷的使館區。但榮祿深知只要一開炮,便成不可收拾之局。擺炮不過恫嚇?無奈慈禧天天催問:「怎麼不開炮?怎麼不開炮?」榮祿被逼不過,面召張懷芝下令開炮。

張懷芝福至心靈,當即回稟:「請大人下手諭;沐恩遵辦。」

榮祿怎麼肯下手諭?原意是闖出禍來,推到張懷芝頭上,為他作替死鬼。那知張懷芝乖覺,不願上當;榮祿無奈,只好暗示:「橫豎只要宮裡聽得見炮聲就是了。」

張懷芝恍然大悟,上城開了一夜的定炮;榮祿得以覆旨塞責。對張懷芝亦從此另眼相看,不次拔擢官運亨通。

不過,張懷芝一生,亦只幹了這麼一樁漂亮差使,此外不按牌理出牌的笑話很多,民國五年從靳雲鵬而為山東督軍時,驅逐省長而自兼,「文官武做」,動輒要打省政府職官的軍棍,有一回要打一個廳長,大家紛紛為他求情,張懷芝總算從寬免責,但要那個廳長寫個「欠打軍棍二百」的「借條」存檔。

張懷芝與曹錕是拜把兄弟,但兩人在「征南」中途,發生了隔閡,原來當曹錕駐節漢口時,日本人在北京所辦的順天時報,登了一段消息,說他在青樓中選到一個姨太太。張懷芝一時衝動,以老把兄的資格,去電責備曹錕,不該「軍中行樂」。順天時報造謠。曹錕正在氣頭上,一看張懷芝的電報,大為光火,表示要絕交。因此當段祺瑞到漢口召開軍事會議時,張懷芝怕跟曹錕見面,託詞不到;段祺瑞打聽到實情以後,電召張懷芝立刻動身到漢口,親自居間調解,結果是張懷芝向曹錕道歉,方始言歸於好。

漢口軍事會議以後,北軍在吳佩孚指揮之下,佔領了長沙,分三路向前推進,右翼由第二路軍負責,佔領了湘東的醴陵、攸縣以後,遭遇了趙恆惕湘桂軍的反攻,一舉而克攸縣、醴陵。張懷芝的大將施從濱,倉皇逃遁。張懷芝由萍鄉退往樟樹,轉到漢口,宣稱舊病復發,要回山東。

事實上是第一、打仗沒有把握;第二是護理山東督軍的第五師師長張樹元,有取而代之的企圖。他如果打了勝仗,段祺瑞當然會支持他,而且實力無損,自己亦可以對付張樹元;但湘東大敗,損兵折將,事情就很難說了,所以急於想回山東,保住地盤。

段祺瑞覺得這時候陣前易帥,很沒有面子,同時也找不到替手,所以提出「魯督決不易人」的保證,要張懷芝再幹下去。

在此期間,「安福國會」已選出徐世昌為大總統,那知吳佩孚大唱反調,發表通電,指斥安福國會「卑劣不全,安能為全國民意代表。」最使段祺瑞震動的是,在湖南戰場上南北軍將領,聯名發出「寢電」,請「馮代總統頒布停戰部令,東海先生出任調人領袖」。稱徐世昌為「東海先生」,即是表示不承認安福國會所選出的大總統。段祺瑞看到這個電報;就像袁世凱稱帝以後,看到陳宦自四川所發的電報,「自今日始、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」一樣,氣得幾乎昏厥。

但吳佩孚羽毛已豐,段祺瑞拿他毫無辦法;想來想去,只有拉攏曹錕,因為只有曹錕才能約束吳佩孚。在此以前,本有以名義為「四川、廣東、湖南、江西四省經略使」曹錕為副總統之議,此時作了最後的決定,段祺瑞派京師警察總監吳炳湘到保定面見「曹經略使」,即日進行副總統選舉,以曹錕為唯一候選人;同時派國務院祕書長曾雲霈,向正在天津的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疏通,請他支持曹錕為副總統,張作霖賣個交情同意了。

王揖唐與曹錕的交情,便建立在這件事上,他是眾議院的議長,在安福系國會議員討論副總統選舉問題的茶會上,宣讀了一封段祺瑞致參院議長梁士詒跟他的一封信,推薦曹錕,決定在徐世昌就職的前一天,選舉副總統,這樣,正副總統便可在雙十節那天,同時就職。

得到這個決定,曹錕滿懷高興,準備專車進京,與徐世昌一起接受各國公使的覲賀。不道好事多磨,首先是安福系的議員表示。他們選徐世昌為大總統,已經盡了義務,這回不能「白當差」了。意思是選曹錕要有代價,但曹錕已經派曹銳到京配合行動,花過八十萬了,不肯再出錢;他認為選徐時,一切活動費都在西原借款中開支,選他要他自己掏腰包,太不公平,而且政府還欠著他的經費,如果要錢,就由所欠軍費中坐扣好了。

這一來只好由王揖唐出來奔走協調,最後決定由政府付給曹錕軍費一百五十萬元,以此作為選舉活動費;每票二千元,在十月九日以前支付完畢。

不道到了那天上午。兩院議員稀稀落落,距離法定人數甚遠;祕書處到處打電話,十九不得要領。上午流會,下午續開;王揖唐建議,關閉議院大門,只許進,不許出。此言一出,在座的議員紛紛離座,奪門而出;情形比上午還糟。

原來安福國會中的各派系,對於推戴徐世昌願意支持,到了選舉副總統,卻出現了分裂的現象,而且裂痕甚大,頗難彌補,其中主要的是舊交通系的首腦梁士詒,認為大總統出自北政府的北方人;副總統就應該選西南方面的人,這樣不但南北統一有望,而且他這個廣東人,對桑梓亦可有所交代。不過,他是參院議長,不便公然反對,所以指使舊交通系的大將。曾經當過交通總長及財政總長的山東人周自齊,出面拆台。

這天上午流會,下午再開,則舊交通系的議員五十餘人,已應周自齊之邀,參加了在三貝子花園舉行的遊園會。安福系向梁士詒大施壓力,梁士詒迫不得已寫了個條子,交給安福系的幹部劉恩格等人;去請園游的議員回院投票;那些議員置之不理。最後王揖唐親自出馬,坐了汽車去「拉伕」,死拉活拖,只弄來八個議員。下午的選舉會,依舊開不成。

第二次選舉會定在一星期以後的十月十六日星期二。那知十四日星期天,一百四十餘議員應周自齊之約,到天津飲酒看花。周自齊以他的位於天津英租界球場附近的私邸,作為總招待。另在天津有名的四家大飯店包了一百多個房間;當天筵開十餘桌;侯家後有名的窯姐兒,都到「周總長公館」出條子,鶯啼燕叱,飛觴醉月,好不熱鬧。當議員們帶著看中的窯姐兒,回逆旅共度良宵以前,還開了一個會,準備聯名提出促進南北和平,以及暫緩選舉副總統的提議。

同時梁士詒也在北京表示,如果選舉北方人為副總統,則南北和平,勢必遙遙無期。看起來並非反對曹錕,只是對事不對人。

王揖唐當然不會死心,派出他的手下大將克希克圖到天津去抓「逃兵」。此人是蒙古人,先世在鎮江駐防,留學日本學警察,練得一身極好的柔道;另外找了八名安福議員作幫手,亦都是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漢,到了天津,會同王揖唐津寓的聽差、打雜,連廚子都動員了,分赴四家大旅館,卻撲了個空;問起議員在何處?飯店中人事先已獲指示,搖搖頭答一句:「不知道。」克希克圖再到周自齊家,依然不得要領。萬般無奈,只好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亂闖亂碰。

皇天不負苦心人,在英租界的福利公司,終於找到了一名姓朱的議員;原來所有的議員,都在窯子裡作樂,這個議員有季常癖,雖在千里之外,不敢違犯閫令,一個人逛百貨公司,不道為克希克圖逮個正著。

「朱議員,大家在那裡?」

朱議員不肯出賣同僚,「什麼大家?」他問:「是指誰啊?」

「你老別裝糊塗了。議院唱了空城計,王議長這台戲唱不下去了。」

「他唱不下去是他的事,與我何干。」

「朱議員,你老就算可憐我,行不行?」

軟哄繼以硬逼,在旅館裡從黃昏磨到深夜一點鐘;朱議員有一口大煙癮,癮雖不大,但幾個鐘頭下來,也支持不住了。迫不得已,只好說了地方,都在侯家後。

等到侯家後的窯子裡,已是清晨三點多鐘,有的醉後好夢正酣;有的正待「橫戈躍馬」。克希克圖肝火很旺,不由分說,將議員都從床上拉起來,只說:「奉王議長之命來請各位上車,有話到北京再說。」議員們吼叫怒罵,亂成一片,無奈克希克圖霸王硬上弓,一個個推上汽車,車上還在大吵,驚動了警察,喝令停車檢查;好在押車的議員都帶得有證件,繳驗了方得放行。

當然也有些議員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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