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

協盛德軍裝局在天津中區最熱鬧的估衣街;掌櫃亦姓吳,誼屬同宗,所以對吳少霖格外客氣,看到楊宇霆所給的存款摺子,問吳少霖是要現款,還是另換存摺?如果另換存摺,在北京亦可取款;協盛德在北京前門外大柵欄,有一家聯號,支付方便,吳少霖便留下印鑑,另換了一扣存摺。

這些手續,不消半小時,便已辦妥;吳掌櫃盡地主之誼,要請吳少霖吃飯,聲明他是回回,只好請在清真館子,如果吳少霖要吃別樣菜,他只好另找人奉陪。

「當然下清真館子。」吳少霖緊接著說:「不過,我有件事拜託;能不能替我介紹一位在王巡閱副使面前說得上話的朋友。」

「有。有。」吳掌櫃問:「要怎麼樣說得上話?如果要說話夠力量,我得先安排一下;倘或只是轉一句話,我馬上就可以請了來。」

「轉一句話就行了;最好是王巡閱副使身邊的人。」

「那容易。」吳掌櫃說:「我先來打個電話,看有誰在?你請坐一坐;我馬上就回來。」

吳少霖在客廳坐候了一刻鐘,便有了回話;他已經約好了王承斌的一個隨從副官,姓趙。王承斌有三個頭銜,直魯豫巡閱副使;二十三師師長;以及為了敷衍「廢督裁軍」的民意要求,換湯不換藥的,由直隸督軍改名的「督理直隸軍務」,簡稱「直隸督理」,趙副官管理王承斌在直隸督理公署的辦公室,每天都有見面的機會。

在日租界的鴻賓樓清真館,吳少霖認識了趙副官,互道仰慕,把酒傾談;吳少霖得知趙副官也是興城人,便即問道:「貴處的商會會長陳叔和先生,想來趙副官也很熟?」

「我不認識。不過陳會長是敝縣的聞人,當然知道他名字;他跟王孝帥的交情很厚。」

「是,是。這回我在奉天,正就是陳會長託我帶了一封信給王孝帥;再三關照一定要面交。能不能請老兄替我向王孝帥請示,給一個賜見的時間?」

「那容易。王孝帥每天三、四點鐘,總要到督軍公署來一趟;請你回頭來找我,他一來,我就替你回。」

「費心、費心。」吳少霖又問:「老兄看,我是不是寫封信請你代呈,比較合適。」

「這也好。」

吳少霖是下了火車直投協盛德;隨身帶著公事皮包,內有信紙、信封、墨盒、毛筆,即時找了張空桌子,寫好信封了信封遞給趙副官說:「請你過目。」

趙副官是老公事,不肯看人家寫給他長官的私函;搖搖手不肯接信,「不必、不必!」接著便喊跑堂:「夥計,找點漿子來。」

找來漿糊封好了信;吳少霖說:「主人賞飯吧!回頭要見王孝帥;酒喝得臉上紅紅兒的,不大合適。」

「好。咱們晚上再喝。」

「是,是!」吳少霖介面說道:「晚上我做個小東。」

「那裡有宗兄作東的道理;自然還是我來。」

「不,不——。」

「兩位不用爭。」趙副官打斷吳少霖的話說:「王孝帥有規矩,凡是遠道來的客人,一定要請吃飯;不是他自己作主人,就是找人代陪。今兒晚上他有曹四爺家的飯局;多半是讓我陪你。」接著對吳掌櫃說:「你多找幾個人,咱們好好樂一樂。」

這意思便是多找些朋友,在天津有名的花街柳巷侯家後的南班子吃花酒;吳掌櫃連連點頭:「交給我、交給我。」

「吳先生,」王承斌接信在手,一面拆封,一面問道:「你跟陳會長是老朋友?」

「請孝帥先看信!」吳少霖答非所問地說。

王承斌拆借一看,即時顯出貫注全神的臉色;看完,凝視空中,不斷地眨眼,好久方始開口,卻不是跟吳少霖說話。

「周祕書!」

等隔室的周祕書奉召而至,王承斌特為吳少霖介紹,說是他的機要祕書。兩人握一握手,互道仰慕,然後都坐了下來,眼望著王承斌,等他發話。

「曹四爺今晚請客,是幹甚麼?」

「李六爺從北京來了,曹四爺請他吃飯,請大帥作陪。」

王承斌鼻子裡哼了一下,一臉不屑的神氣;原來「李六」就是李彥青,最近兼了公府收支處長;軍餉軍械都歸他經手收發。發餉照例每師扣兩萬;直軍二十五個師,每月回扣就是五十萬;當然,這筆錢不是他一個人獨得,但分到手的,也很可觀,所以最近在北京買了一座花園的住宅,大事裝修,即將完工,傳言在這座住宅上,李彥青花了四十萬大洋。

王承斌雖鄙視其人,卻還不敢得罪他:「你打個電話給曹四爺,說我今兒身子不舒服,醫生交代要避風,不能替他作陪。」他接下來又說:「再問問,李六爺明兒晚上空不空?我請他吃飯。」

「是。」

「還有,除了曹家,還有幾個飯局?」

「三個。」周祕書知道他連曹銳的飯局都要辭掉,其餘的當然也不會去應酬,所以緊接著又說。「都是不相干的,我都打電話去好了。」

「對!」王承斌說:「今兒晚上留吳先生便飯,你預備一下。」

「是。」周祕書問:「是在公館,還是在這裡?」

「在這裡好了,比較方便?」

是甚麼事比較方便呢?吳少霖這樣在想,卻不便問;不過有一點他已經體會到了,王承斌特為辭掉曹家的飯局留住他,必是有很要緊的話要談,自己心裡該有個準備。

「吳先生,你看看這封信。」

這封信的信封與內容不符,名為陳叔和託轉,其實是楊宇霆的親筆;信中首先表明「老師」對他十分惦念,常常提到「楚材晉用」之可惜,接著攻訐直系已成「天下之公敵」,如果南方有所動作,奉軍一定會作有力的響應,最後才提到吳少霖,說跟他雖為初交,但深知此人「明大勢、重情義、誠懇可靠」而且「精明能幹」,所以「此君不僅可託以腹心,且能擔當大事」,此後雙方的祕密聯絡工作,可「委由吳君擔任。」

看完這封信,吳少霖對楊宇霆油然而生知己;同時也不免慚愧,自覺並不如楊宇霆說的那麼好。這兩種感想加在一起,便產生了為報答知己,必須善盡努力的決心。

「孝帥,」他將信封好遞還,「我靜候驅策;請示聯絡辦法。」

「言重、言重!倒是我應該仰仗大力。」王承斌問:「楊鄰葛給了你密碼本沒有?」

「給了。」

「好!如何聯絡?咱們回頭再研究。」王承斌話題一轉:「你看他們準備的情形怎麼樣?」

吳少霖已想到他會問到關外的情形,從容答道:「準備工作,做得很紮實;士氣可用。」

「聽說奉軍新舊兩派鬥得很厲害;有這話沒有?」

吳少霖想了一下答說:「就是鬥,也是工作上的爭強好勝;反正不論新舊,老師都能完全掌握,再說,舊派也不能不愛護少帥,所以只要一旦槍口對外,一定是團結的。」

王承斌不斷點頭,「吳先生,你的觀察很深刻。」他又問:「照你看,是新派行,還是舊派行?」

「談到練兵打仗,當然是新派行;不過講謀略,以及財政調度、後勤支援,還是得靠舊派。」

「我也是這個看法。」王承斌又問:「郭茂宸此人到底如何?聽說他是張漢卿的靈魂;是嗎?」

「也可以這麼說。郭茂宸這個人,實幹、苦幹,確是人才;不過,氣量狹了一點。」接著,他談了郭松齡與張宗昌衝突,最後化敵為友,義結金蘭的故事。

「我也聽說了,不過不如你談得那麼詳細。」王承斌停了一下說:「照此看來,李芳岑倒也是個厲害角色?」

李芳岑便是李景林,「此人我沒有見過。」吳少霖老實答說:「為人如何?不甚清楚。」

王承斌復又談起奉軍中的許多新舊人物;吳少霖或知或不知,一一據實而答,一直談到天黑,周祕書來請入席。

飯開在王承斌辦公室旁邊的會議室,一張長桌子,用了三分之一,面對面擺了兩副餐具;王承斌交代周祕書入席相陪,於是又添了一副杯筷,王承斌打橫坐了主位。

菜不怎麼好,酒卻很講究;有個很大的玻璃櫥,陳列著標籤五色繽紛,瓶子奇形怪狀的洋酒。

「吳先生酒量怎麼樣?」王承斌指著酒櫥說:「請你自己挑,別客氣。」

吳少霖酒量不壞,也很喜歡洋酒;但對洋酒的知識有限,平時喝的只是與「五月黃梅天」作成「無情對」的「三星白蘭地」,而且只知道「斧頭牌」,此時望著酒櫥,目迷五色,不知如何開口。

幸而浙江紹興籍的周祕書,對洋酒也很內行;看他為難的神情,便即問說:「吳先生喝淺酒,還是烈一點的?」

「烈一點好了。」

「那麼是威士忌呢,還是白蘭地?」周祕書接著又說:「我看喝白蘭地吧!」

「好,好!」

於是周祕書打開櫥門,略一張望,取出來一瓶酒,晶瑩厚重的水晶瓶,瓶頸上還吊著一塊銅牌,光看華麗的外表,便知是名貴的佳釀。

「這瓶酒以儲藏三十五年為號召,很不壞。」

周祕書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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