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
國務總理的人選,成了曹錕很頭痛的一個問題,吳景濂不斷對津保派催促,要求履行諾言;而津保派中,有人主張以天津籍而曾任段內閣內務總長的孫洪伊組閣,以示與段祺瑞修好;同時吳佩孚直接打電報給曹錕,請於老外交家顏惠慶及孫寶琦二人之中,擇一提請國會同意。

眾說紛紜,各有來頭;曹錕便與李彥青商議,該如何決定。

「自然該聽四爺的話。」

李彥青說:「而且孫伯蘭是咱們天津人。」

伯蘭是孫洪伊的別號。

「那,吳子玉那裡怎麼交代?」

「三爺,」李彥青勸道:

「吳大帥有汗馬功勞,不錯;不過,大總統到底是三爺你在當,不是他。」

曹錕沉吟了一會說:「好!你說我在當大總統,我就自己作一回主;聽吳子玉的話,不是顏,就是孫。」

李彥青也知道,曹錕不願開罪吳佩孚,便見風使舵地說:

「既然如此,就提孫大爺好了,到底是多年的熟人。」

消息一傳,吳景濂大為失望;而掃興之事,尚不在此,他的議長任期已滿,而據說津保派準備支持原任參議院議長王家襄競選眾議院議長。如果此說屬實,津保派過河拆橋,未免欺人太甚了。

最使他惴惴不安的是,眾議院中,反吳的各派系,已經聯結成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勢力,這些派系包括最大的國民黨、研究系、以及反直親皖、親奉的小政圈等等,已取得協議,蓄意杯葛吳景濂;而他本人又有一個致命的弱點,所以不但「入閣拜相」的美夢成空,議長寶座,亦將不保。

因此到了十一月五日,眾院集會,行使孫寶琦組閣的同意權時,有個議員首先提出程序問題,說吳景濂議長的任期已滿,應該改選;這天投同意票,必須另選臨時主席主持。反對派的議員原是有預備的,一到有人發難,立即便有好幾個人,分兩路疾趨而前,將站在議長座位以前的吳景濂,推的推,擠的擠,硬把他弄下了議壇。

「你們是幹什麼?」

吳景濂大吼著;當然也有吳景濂一派的議員,挺身相護,推推拉拉,怒吼指斥;還有些存心看熱鬧的,在下面吶喊起鬨,一時秩序大亂。

怒不可遏的吳景濂,手裡有張「王牌」,便是警衛長湯步瀛,「你把強占議長座位的議員拉下來!」他拍著胸脯說:「有事我負責。」

湯步瀛自然遵命照辦,帶著警衛,將在議壇上的議員都轟了下來;吳景濂大馬金刀地往他的座位上一坐,收復了「失地」。

這一著,也多少在反吳派議員的意料之中,便有人登高一呼:

「吳景濂沒有資格主持院會,改日再投同意票,贊成不贊成?」

「贊成。」眾聲齊應。

「既然贊成,打道回府。」

「好個打道回府。」有人笑著答應,一下子走了許多。

剩下的人,看看人數不足,流會已成定局,亦都紛紛離座;其中便有廖衡,一出議場,便遇見吳少霖,兩人已有一星期不曾見面了,歡然握手,相互問訊。

「老弟,今兒有空沒有?」

「有、有。」吳少霖答說:

「我請平老小酌;正陽樓吃螃蟹,如何?」

「好!我來作東。」

「誰作東,是小事。」吳少霖問:

「要不要另外再找幾位?」

「不必!」廖衡將他拉到一邊,低聲說道:

「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。」

「是、是!」吳少霖看了看錶說:

「時候也差不多了,等我回辦公室把攤子收一收,馬上就走。平老請先到休息室去喝杯咖啡,稍待片刻。」

「好、好!我等你。」

正陽樓在前門外肉市,以爆羊肉及蟹出名。爆羊肉勝於正陽樓的還有,蟹則必推此處;因為正陽樓的大閘蟹自東南魚米之鄉的陽澄湖運到後,先經特殊手法調養得膏肥黃滿,方始登盤。價錢自亦不貲,廖衡為了體恤吳少霖,不肯多要,只要了一尖一團,慢慢剝著蟹,閒談正事。

「你看這個局面怎麼樣?」

這話很難回答。吳少霖想了一下答說:

「我看曹三爺亦像當年的袁項城一樣,只怕是坐在火爐上了。」

「不錯!老弟的眼光很厲害。」廖衡又問:

「吳大頭呢?」

「來日多艱,只看今天的局面就知道了。」

「你是吳大頭的人——」

「不!」吳少霖打斷他的話說:

「我進議院,並非吳議長的來頭;不過,承他看得起我而已。」

「那末,」廖衡說道:

「如今眼看吳大頭議長的位子都坐不穩了,老弟有何打算?」

他這話有言外之意,吳少霖不敢造次回答,便很深沉地說:

「無非循分供職。」

「大選已過,曹氏憲法也產生了,以後的國會,不會有什麼好戲唱了;老弟大才槃槃,屈處下僚,豈不可惜。」

「是啊!如果平老另有發展,我當然追隨左右。」

廖衡點點頭;停了一下問道:

「你在關外有熟人沒有?」

「熟人是有的,不過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。」

「軍界方面呢?」

吳少霖想了好一會,想起一個人,「有一個,交情還不錯。」他說:

「是吉林省防軍第三旅旅長兼綏寧鎮守使張宗昌的參謀長,叫王翰鳴。」

「張宗昌?」廖衡想了一下說:

「奉軍中有這樣一個人嗎?我記得馮國璋的副官長,叫張宗昌,是他嗎?」

「是。就是他。」

「怎麼會到了關外呢?」

「這話說來就長了。這張宗昌——」

這張宗昌字敬坤,山東萊州灣口的掖縣人,貧家孩兒,沒有受過教育。登萊一帶像他這樣的年輕人,最大的出路便是「下關東」,由山東半島渡海到遼東半島,出賣勞力。

張宗昌也走了這條路,先在撫順煤礦做工,後來到了哈爾濱,又到了海參崴。到處廝混。

此人天生是個綠林的材料,生得人高馬大,膂力過人,膽子極潑,而又豪爽過人,因此,在黑道中很吃得開。

辛亥革命爆發,滬軍都督陳其美派寧波富商而有革命思想的李敬五,到東北去招兵。

張宗昌糾集了兩百多人投效,由海道到上海。張宗昌精於騎射,槍法特準,因而被派為光復軍騎兵獨立團團長。

後來光復軍改為蘇軍第三師,張宗昌先任團長,後升旅長。及至二次革命失敗,張宗昌到南京投入馮國璋部下,被派為副官長,兼江蘇陸軍補助教育團監理。

民國六年八月,馮國璋以副總統代理大總統,張宗昌隨之北上,官銜是侍從武官兼副官處長。

其時,段祺瑞迷信「武力統一」,由他的第一號智囊徐樹錚,策動了一次天津督軍會議,決定對西南用兵。

兵分兩路,第一路以直隸督軍曹錕為主帥;第二路山東督軍張懷芝為主帥,率軍由津浦路南下,經江西進攻湘東。

張宗昌亦在第二路戰爭序列中,番號是暫編陸軍第一師的師長。

那知張懷芝很不中用,在湘東為湘軍趙恆惕所部,聯合桂軍,殺得大敗;張宗昌領兵遁入贛南。

江西督軍陳光遠是馮國璋的嫡系,與段祺瑞處在對立的地位;毫不客氣地命他的胞弟陳光逵,截住張宗昌的部隊,包圍繳械。

張宗昌隻身回到北京,而馮國璋已經任滿下台;他的唯一靠山也靠不住了。

不過張宗昌亦非全無收獲,第一是到陸軍部清算軍餉,領到了廿幾萬元的現款;第二是結識了一個朋友,陸大出身的許琨,頗為投緣;此人在曹錕的軍官教育團中當教官,願意介紹張宗昌投靠曹錕。

其時曹錕的官銜是直魯豫巡閱使,由於形同兒戲的三天直皖戰爭,段祺瑞搞得灰頭土臉,而直系聲威大振,曹錕儼如北洋軍閥的領袖,在保定蓋了一座大花園,題名「光園」,據說是因仰慕戚繼光而命名。這年在光園做壽,賀客雲集,壽禮擺滿了數座廳堂,其中最出色的是一堂赤金打造的「八仙」,即是張宗昌所送的。

由於這份重禮,加上許琨的活動,曹錕願從段祺瑞的「邊防軍」投降以後,繳獲的軍械中,撥給張宗昌一部分,讓他成立一個師。但有槍無人,遲遲未領;事為吳佩孚所知,堅決反對。

原來,吳佩孚籍隸山東蓬萊,與張宗昌算是小同鄉,深知其少年無賴,又因為張宗昌的親娘,改嫁的是個吹鼓手,如此寒微的家世,秀才出身,以儒將自命、關公自期的吳佩孚,恥與為伍。因為如此,曹錕想給張宗昌任何名義,皆以吳佩孚的作梗而不成。

見此光景,許琨覺得很對不起張宗昌,「效坤,」他說:「『此地不留爺,自有留爺處』;奉軍自從敗給直軍後,張老帥發誓報仇,正在招兵買馬,咱們不如出關;將來跟奉軍回來,打吳子玉這個龜孫!」

於是相偕到了天津,果然氣象不凡;張作霖整軍經武,真可說是規模宏遠,可是張作霖雖有意延攬張宗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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