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一車到了東交民巷六國飯店,開了一個大房間。六國飯店是洋規矩,侍者將該做的事做完,悄悄退出;輕輕將房門關上。

「來點酒吧?」吳少霖問。

「這裡都是洋酒,太兇;我可喝不慣。」

「洋酒也有很淡的。」

說著,吳少霖已經按了叫人鈴;等侍者叩門入內,他夾著英語問了好一會,才將酒點好。

「老二,」回到座位上,吳少霖問道:「這裡你常來吧?」

「這是第三回。」花君老二緊接著說:「頭二回都是約好了來洗澡。」

「好闊氣!開了六國飯店的房間來洗澡,那是闊人家姨太太,少奶奶的玩意。」

「我們可比不上人家,是湊了分子來圖個舒服的。四個人,開個十六元的房間,給兩塊錢小費;每個人攤四塊半錢。」

「四塊半錢洗個澡。還不闊啊?今天——。」

正說到這裡,門上剝啄有聲;打開門來,侍者托著銀盤來送酒。花君老二的酒盛在一個尖錐形的高腳玻璃杯中,酒色淡綠,飄浮著一枚鮮紅的櫻桃,杯口插著一片黃澄澄的檸檬;她不由得讚了一聲:「真漂亮!」

「你嘗嘗看,薄荷味兒的。」

花君老二呷了一口;酒並不算淡,只是涼涼甜甜地,容易下咽,她又喝了一口,拈一粒下酒的杏仁,用門牙去咬,露出一嘴雪白整潔的牙齒。

「你這一口牙,長得真出色。」吳少霖說:「笑起來分外的美。」

「真的?」花君老二報以微笑,果然嫵媚。

「我剛才的話沒有完。」吳少霖雙掌捧著一個寬口大腹的玻璃酒盅,慢慢幌蕩著,悠閒地說:「今天用不著湊分子,你何不撿個四塊半錢的便宜?」

「不!」

「為什麼呢?」

其實,花君老二很想撿這個便宜,只是直覺地在這裡入浴很不妥;這個理由當然不便出口,想了一下說:「沒有帶著換的小褂褲。洗澡不換貼身的衣服,不就白洗了?」

「說得也是。」吳少霖點點頭。沒有再說下去。

「辦正事吧!」花君老二催促著說:「等你把信寫完了,我好走。」

「好!」吳少霖問說:「你平常對廖議員怎麼稱呼?」

「叫他廖三爺。」

於是吳少霖便在信紙上開頭。他用的是一枝牌子叫「康克令」的自來水筆;信紙卻是榮寶齋的仿古綵箋,筆硬紙軟,「廖三爺大鑑」五字尚未寫完,信紙已戳破了好幾處。

「不行!不換筆,就得換紙。等我去看看。」

說完,吳少霖開門走了出去;好一會才來,他後面跟著侍者,端著一個方形木盤,裡面是硯台、筆墨擺在起居室中的寫字檯上,隨即走了。

兩人本來是對坐沙發,吳少霖斜倚著茶几,便可作書;此刻換用毛筆,就不能不改換座位,「你請過來!」他指著寫字檯旁的椅子說:「咱們對付著把這封信弄好了它。」

於是花君老二端著酒,坐了過去,替他在硯台裡注些水,磨起墨來。吳少霖鋪紙吮毫,略想一想,寫完前面的一段客套,待敘入正文,便得先問一問:

「老二,」他說:「你跟廖議員在一起,有甚麼特別值得紀念事沒有?譬如,到那裡去玩過一趟,玩得格外痛快之類的情形。」

「沒有!沒有甚麼好紀念的。」

「那末!何以廖議員會對你著迷?」

「我怎麼知道?你要問他。」

「總有緣故吧?」吳少霖想了一下,突然有所省悟:「老二,一定是你床上功夫很了不起?」

花君老二臉一紅,白了他一眼,「瞎三話四!」她用蘇州話罵:「真正狗嘴裡勿出象牙!」

吳少霖笑一笑,旋即正色說道:「老二,不是我跟你開玩笑。你想,要能讓廖議員一見你這封信,就會坐上津浦路車來看你,當然要談些能讓他心癢難熬的話,才能把他打動。你想,是不是呢?」

他的話剛完,侍者又來叩門;原來是吳少霖關照他派人到東交民巷的洋行裡去買一條女用的內褲,此刻已經買來。那條白綢子的內褲,長可及膝,還鑲著花邊;花君老二翻來覆去地看了一回,頗有愛不忍釋的模樣。

「別看了,一會兒洗完澡,不就換上了?」花君老二不置可否,只說了句:「你的心倒是真細,怪不得會在衙門裡紅。」

「謝謝,謝謝,別替我戴高帽子。閒話少說,我剛才的話說得對不對?」

花君老二不作聲,心裡承認他的話不錯;但有些話說出來實在難為情。因此,躊躇著不知如何作答。

「這樣,你自己說,跟廖議員頭一回相好,是怎麼個情形?」

花君老二臉又紅了,閃避著不肯說,「這有啥好說的。」她說:「還不是那麼一回事。」

看來只有自己胡編了!吳少霖心想,反正那時候廖議員欲仙欲死,也記不清那許多。不過日子不能弄錯。

「我先替你放水。你在裡面洗,我在外面寫;等你洗完,我也寫完了。」

「什麼?」花君老二詫異,「外面還有個洗澡房嗎?」

「你弄錯了!」吳少霖笑道:「你洗澡,我寫信,還有另外兩封信要寫。你纏到那裡去了?」

「還說我纏!你自己說話含糊不清;誰知你還要寫信?」

吳少霖微笑不答,走到裡面臥室,不久,「嘩嘩」水響。花君老二忍不住將白綢短褲撿起來細看,下了決心,在這裡撿個現成的便宜。

可是,別讓吳少霖在自己身上撿個便宜!花君老二心想,回頭不但浴室,連臥室亦應上鎖,才能萬無一失。

一面想一面等,水聲已經消失,卻不見吳少霖出來,便即喊道:「你怎麼不出來寫信?」

吳少霖是在屋子裡動手腳,恰好也竣事了,隨即答應著走了出來;說一聲:「快去洗呀!」接著坐回寫字檯前,開始寫信。

「你可不要不老實!」花君老二說:「不然,你下次可別想我會出你的條子。」

在吳少霖聽來,這不是警告,而是暗示,回而挑逗說:「你那裡重門疊戶,我倒看看我能怎麼對你不老實?」

「重門疊戶」語帶雙關,不過花君老二卻不懂這句「素女經」這類書上常用的成語;只記著應該上鎖。

於是花君老二進了臥室,隨即將門關上,她知道裝在門上的洋鎖名為「司必靈」,裡面有個鈕往下一按,便即鎖死,外面有鑰匙也不能打開。那知一按竟按不動。

鎖壞了。不過也不要緊,第一、吳少霖未見得有鑰匙;浴室中還有道上鎖的門,不怕他會闖進來。因此,她放心大膽地寬衣解帶,精赤條條地進了浴室,大洗大抹了一番,混身輕快,十分舒服,一面拿大毛巾擦著身子;一面哼著剛學會的「槍斃閻瑞生」,搖搖擺擺地開了浴室門出來。

一出來便中了埋伏。吳少霖已跟侍者要了臥室鑰匙,悄悄開門而入;浴室內門戶緊閉,水聲湯湯,自然不能發覺外面的動靜。當他一把抱住她時,她嚇得大叫,大毛巾亦即掉落在地上;而吳少霖是早有準備的,她剛一張嘴,便讓他拿手掩住了。

「別嚷!」他說:「驚動洋人開門進來,你捨得讓他們白看,我可捨不得!」

花君老二又氣又急,「殺耐個千刀!」她咬牙切齒地用蘇州話罵,同時捏緊雙拳,使勁在他背上,「蓬蓬」然如擂鼓般亂打。

吳少霖不理她,只是笑著抱緊了她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推,推到床前掀倒,雙唇相壓,花君老二隻能「嗯、嗯」地用鼻子哼著。

花叢老手的吳少霖,知道她會就範了,便略略抬起了臉,「只怪你長得太好了。」他說:「我包你滿意,從裡到外,從你身上到檯面上。」

「謝謝耐!」花君老二白了他一眼,「我覅。」說著拉起另一塊大毛巾裹住了身子。

吳少霖笑著,趁此空隙,很快地脫了衣服,撿起地上的大毛巾圍住腰部,撲倒在花君老二身旁,一隻手從她頸後穿過去,一個想躲,那裡躲得開,兩個人在床上滾作一團。花君老二先是又打又罵;漸漸地又罵又笑;最後又笑又喘了。

須臾雲收雨散,兩人又在浴室裡鬼混了一陣子;吳少霖先出來,穿好衣服,坐在沙發上抽煙;等花君老二出了浴室,便即問道:「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?晚上我在那裡請客,叫本家預備。」

花君老二沒有理他,裹著大毛巾坐在梳妝台前,照著鏡子恨聲說道:「好好一個頭,弄亂了,教我怎麼走得出去?」

原來剛才在床上打滾,將她一個梳得極光的墮馬髻,弄得鬢髮不整,無法見人了。

「不要緊,我來想辦法。」

吳少霖起身出外,不一會笑嘻嘻地捧了一個鏡箱進來;是花了小費,找侍者借來的,裡面梳子、骨簪、刨花水、粉盒、胭脂,一應俱全。

這一下,花君老二回嗔作喜,解開髮髻,重新梳頭;吳少霖在一旁侍候,十分殷勤,等她梳好了頭,另取一面鏡子,為她前後照著,同時嘴裡不斷誇讚,哄得花君老二服服貼貼。

「漂亮極了!」吳少霖說:「我帶你去出出風頭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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