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原來從王揖唐組織「安福俱樂部」到如今,五年之間,滄桑變更;先是段祺瑞主張武力統一全國,與徐世昌的主張不合,掛冠而去;接著發生直皖戰爭,直系聯合奉軍打敗了皖系的「定國軍」,徐世昌照吳佩孚的主張,下令解散「安福俱樂部」,通緝禍首,皖系要角徐樹錚、王揖唐、梁鴻志等人,無不榜上有名。王揖唐的「魚行」倒閉,遠走扶桑。但奉天的張作霖跟直系又發生了裂痕,終於兵戎相見;吳佩孚又打了勝仗,北方是直系獨霸的天下了。

見此光景,直系的首領曹錕,不免存有「一登大寶」的野心。想起當初想當副總統,為徐世昌多方阻撓;這一次奉直戰爭,亦由徐世昌與奉張暗通款曲而起,舊怨新恨,加上取而代之的念頭,於是授意他的部將,長江上游總司令孫傳芳發表通電,主張恢復舊國會,由黎元洪復職。

這一來,舊國會的參議院議長王家襄、眾議院議員吳景濂便活躍了。糾集「八百羅漢」之中的一百五十多人,自動集會,主張取消南北兩政府;直系將領,起而響應。徐世昌一看大勢已去,乖乖退位;黎元洪由天津進京,復任大總統。

直系擁黎,目的是借黎驅徐;徐世昌一走,接下來便是驅逐黎元洪了。先是跟內閣總理搗亂,以致一年之間,內閣改組了六次;接著是無事生非,逮捕財政部長羅文幹下獄,這樣逼迫政府的舉動,由吳景濂一手包辦;原來他已經為直系所收買,決定捧曹錕出來當大總統。交換條件由他出任「曹大總統」的內閣總理。

可是黎元洪卻並無退位的意思。曹錕手下看文的不行來武的,策動北京軍營,包圍總統府索餉;黎元洪不走;復又僱用閒漢遊民組織「公民團」,在天安門前開會,公然要求黎元洪退位離京,他還是不走;最後,京畿衛戍總司令,直系大將之一的王懷慶。跟陸軍檢閱使馮玉祥聯名辭職,表示不能再負維持北京治安,保護大總統的責任,黎元洪看到性命亦將不保,只好倉皇離去,復回天津。

「如今就等著選曹錕上台了。不過有一層極大的難處。」吳少霖忽然問道:「你知道兩院議員一共多少?」

「不止『八百羅漢』嗎?」

「不止。一共八百七十個,選大總統要有三分之二到會,也就是要五百八十個出席,大總統才選得出來。這個數目,還差得遠;離京南下的議員,差不多有四百個,散居各處的也不少,現在正在想法子把他們找回來。」

說到這裡,楊仲海明白了,「少霖兄,」他問,「你的意思是要我把周、廖兩位去請了來?」

「對了!我知道他們兩位,一個在上海,一個在廣州。你如果有把握把他們請回來,我可以跟上頭去說,給你弄幾百元旅費。這是撿小錢;至於發小財,那就得到京再說了。」

「那,」楊仲海央求著,「少霖兄,你何妨先跟我說說。」

吳少霖四面看了一下,招招手讓楊仲海將椅子接近了,低聲說道:「盤口大致已經開出來了,『節敬五百,票價五千』,另外還可以商量。到時候,我替你想法子,『戴』他個三兩千的『帽子』,不成問題。」

楊仲海心想,不必三千,只要兩千就什麼事都可以解決了。於是心裡盤算,周大均為人方正,到廣州參加了革命,是決不肯再回北京的;廖衡性格比較隨和,跟他父親的交情也厚,或許可以拉得回來。

當他把他想法說了出來以後,吳少霖立即答應:「能拉一個來也很好。事不宜遲,你回去就預備動身;津浦路的來回票,由我替你辦,旅費一百元。事情成功了,你打電報來,我這裡直接電匯四百元旅費,給廖議員。」

「好!明天來不及;準定後天動身。」

「後天就後天。」吳少霖又說,「既然廖議員跟令尊交情很厚,你不妨跟他說實話,他就算幫你一個忙,挑你賺幾文,反正是惠而不費的事。再說,到京裡來逛一趟也不壞。你看!」

順著他的手指看去,有個矮胖子正走了來,頭戴禮帽,身穿寶藍華絲葛的夾袍;外套一件玄色緞子坎肩,胸前橫過極粗的一根黃金錶鏈,一隻手捏著「司的克」,一隻手挽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少婦;叼著老粗的一截雪茄,挺胸凸肚地走了。

「此人也是羅漢之一,姓何;前幾天到京,是我到車站去接的,當時穿一套舊嗶嘰西服,屁股上都磨成『鏡面』了!此刻,你看,多神氣。」

「他旁邊的那個是誰?衚衕裡的?」

「那還用說?」吳少霖答道:「陝西巷有名的清琴老三。」

「啊!」楊仲海突然說道:「我倒想到了!」

吳少霖一愣:「你想到什麼?」

楊仲海暫且不答,想了一回說:「少霖兄,咱們今天晚上到陝西巷,韓家潭的清吟小班去訪一訪,好不好?」

「訪誰?」

「有個花君老二,不知道還在不在?」楊仲海緊接著說,「我那位老世叔,對她迷過一陣子,我去看看她,能讓她拿一件什麼東西給我,我帶到上海跟廖議員說,花君老二如何想他,不就可以把他拉來了嗎?」

「此計大妙!準定這麼辦。」吳少霖也很起勁,想了一下說,「這件事不便在班子裡談,這樣,明天中午咱們找個地方吃飯,把她叫了來,慢慢兒跟她說。」

說完了分手,吳少霖趕到直隸省議會議長邊守靖家;衚衕裡停了六、七輛汽車,他看一看牌照號碼,知道「津保派」的鉅頭,大部分都到了。

「津保派」是直系的兩大派之一。直系的首腦是曹錕,但直系的靈魂是吳佩孚。

吳佩孚有他的一套想法,很看不慣曹錕左右那班私慾薰心的傢伙,尤其是曹錕的胞弟「曹四爺」曹銳。他做直隸省長時,聲名狼藉;吳佩孚大為不滿,明斥曹銳不安於位,終於垮了下來,當然把吳佩孚恨得牙癢癢地。因此,直系自然而然形成分裂。外人將盤踞在曹錕周圍的,稱為「津保派」;而在洛陽以吳佩孚為中心的,自然就是「洛派」。久而久之,津保派亦坦承不疑,而且有意地強調,只有津保派才是直系的嫡系;洛派則有「篡位」的企圖,兩派是勢不兩立的。

津保派的實際頭目是曹銳;他有個好朋友就是邊守靖。此外還有幾名鉅頭,論地位,第一個是高凌霨,字澤畬,天津人,前清舉人出身,由於湖廣總督張之洞的賞識,做到湖北提學使。民國二年,熊希齡出任財政總長保舉他當直隸財政廳長;那時曹錕是第三師師長,駐防保定,結成深交。曹錕由吳佩孚替他打天下,地位扶搖直上;高凌霨有此後台,終於民國十年夏天繼李思浩而任財政總長。以後又當梁士詒內閣的內務總長,兼代交通總長;唐紹儀內閣的財政總長;汪大燮內閣蟬聯到張紹曾內閣的內務總長。黎元洪讓直系逼走以後,張紹曾亦因受排擠而辭職,中樞主政無人,高凌霨成為攝政內閣的首席,在名義上是北政府的最高負責人。其間且一度擔任曹銳辭職後的直隸省長,是北政府中近年來官運最亨通的一個人。

其次就是吳景濂,奉天興城人,字蓮伯;與他的門生又是小同鄉,現任直隸省長的王承斌,字孝伯,為人合稱「興城二伯」。王承斌亦是津保派中的要角。

另一名要角是山東省長熊炳琦,字潤丞;曹錕的小同鄉,老部下,擁曹上台,他是最熱心的一個,如今拉攏國會議員,都是由他跟邊守靖出頭,這天就是他跟邊守靖聯名請客;約了十來個政治團體的負責人吃飯,談大選問題。

這些政治團體說起來也算政黨;大大小小有三十幾個之多,都是國會議員所組織。「八百羅漢」分隸三十幾個小組織,每個平均不到二十人,名稱不脫「民治」、「憲政」;隱晦些的用「適廬」、「樂園」之類;但最通行的辦法是,乾脆以地名標示,什麼「報子街十八號」、「香爐營頭條十六號」、「鐵匠衚衕十二號」等等,最有名的是「石駙馬大街三號」,是四川籍的議員趙時欽所組織,是津保派所爭取的主要對象。

吳少霖這天的任務,就是看看他受命邀約的議員來了沒有;倘或未來,便須催請。所以一到便跟邊宅的門房打交道。

「湖南的鄭議員來了沒有?」他看著從口袋中掏出來的名單問。

「是不是鄭人康?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早來了。」門房答說。

「我知道,他一定會來的。」

「剛才上頭在問,江西的符議員來了沒有——。」

「是符鼐升不是?」吳少霖不待門房話畢,搶著問說:「他來了沒有?」。

「還沒有。」

「我去找。」接著,吳少霖又問了幾個人,全部到齊,只差一個符鼐升;於是道聲:「回見。」轉身直奔宣武門外煤市橋的泰豐樓。

原來這符鼐升字九銘,江西宜黃縣人,留學日本,畢業於東京高等師範學校。民國元年任江西教育司司長;下一年當選為參議院議員。在「八百羅漢」中,他對江西籍的國會議員,很有點影響力;這天就是在泰豐樓宴請同鄉。故意遲不赴約,藉以在津保派面前表示,他不是個好相與的人。

因為如此,吳少霖對他很不放心,趕到泰豐樓,先問明了符鼐升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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