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三

五十萬大洋,一名內閣總理,富貴都繫在國會議員身上。眼看此輩紛紛南下,心裡如何不急?除了向「袁家花園」——賄選機關領了一大筆旅費,派人分頭向南下議員遊說敦勸回京以外,還想出來極妙的一著。

「打開天窗說亮話,選舉有好處,誰不想來?不過當時一衝動,拂袖而去,如今重新回京,面子上磨不開,所以得給他們找個藉口,開條路子。」吳景濂得意地說,「這條路子,我找到了。」

原來國會議員的任期即將屆滿,對於這個切身問題,不管是留京還是南下的議員們,無不關心。吳景濂即是針對這一點,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,準備策動議員提出國會組織法的修正案,在第七條:「眾議員任期三年」下,增加一項但書規定:「議員職務應俟下次選舉完成,依法開會之前一日解除之。」這就是說,下屆議員未曾選出,並依法集會以前,本屆議員的任期,無限期延長。為了不使法統中斷,事實上亦非如此不可。

但國會組織法的修正案,需要開會才能通過。這就是一個藉口,一條路子。讓南下的議員可以振振有詞地說:「我回北京開會,不是去選總統,是為我們自己爭取合法的地位。」

※※※

黎元洪在天津待不下去了。最初,除了外交團以外,沒有人當他是現任的大總統。以後外交團也厭煩了,因為他給外交團領袖葡萄牙公使符德禮的公文太多了,內容則與外交團毫不相干,照譯照轉,不勝其煩;而且出於饒漢祥的手筆,在外交團的中文秘書看來,有不知所云之感。為此,符德禮在一次餐會上,向各國公使、領事宣佈:黎元洪的文件,以後不再轉發,因為無此必要。

於是黎元洪的智囊,加上新由段系中轉過來的「盟友」李思浩、姚震,還有黎元洪的同鄉,氣死「袁皇帝」的陳二庵,都贊成他去上海。「息影」天津的段祺瑞,亦認為黎元洪在天津難有作為。既然眾議僉同,即令浙江軍務督辦及淞滬護軍使何豐林尚無表示,也顧不得了。

但走要走得秘密。因為第一,事先一宣揚,而火車站冷冷清清,無人送行,未免難堪。其次,秘密成行,大有遭受直系迫害,不能不出亡的意味,亦足以增長聲價。

於是隨從先行,黎元洪第二批走,一行六人,都是比較陌生的面孔:李根源、陳二庵、曾任駐日代辦的福建人莊景珂及兩名日本醫生,搭的是日本郵輪,在九月十一日那天,悄悄到達上海。

一到便有通電,是先到上海的饒漢祥早就擬好了的:

「元洪忝受國民付託,待罪公僕,德薄能鮮,致有六月十三日之禍。惟念紀綱不可不立,責任不可不盡,業於九月十一日到滬,勉從國人之後,力圖請獻,謹此奉聞。」

接著又招待記者,少不得仍是一派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,直到邀請各省代表開會,才透露了真意。

黎元洪的真意是想組織政府,改派唐紹儀為內閣總理。他的說法是,要阻止曹錕上臺,就須拆他的臺,而要拆人家的臺,先須自己搭臺,要求各省贊成他的辦法。

各省代表願意跟黎元洪會議,是希望組織一個合法合理的全國性政府,並沒有打算支持始終「妾身不分明」的黎大總統,因此推由一向善於詞令的廣東代表汪精衛發言答覆:

「各省對黎公個人都極欽佩,去年直系擁黎公上臺,各省所以不一致贊成者,是由於法律上的見解不同,而且也深知直系並無誠意。因此,今年六月十三日之事,早在意料之中。現在黎公跋涉南來,為國宣勞,不勝感動。至於組織政府,茲事體大,各代表事先毫不知情,倉卒之間,亦無從表達意見。不過各代表一定會慎重考慮,報告本省,請示可否。等有了覆電,再來奉覆。」

這一套「太極拳」,將一大難題,輕易地推開了,以後當然不會再有答覆。但黎元洪的真意既露,卻引起了意外的不良反應。

原來這時江浙當道交惡,頗有兵戎相見之勢。浙江督軍盧永祥是皖系僅存的實力派,他在未到浙江以前,本是第十師師長兼淞滬護軍使,升任浙督以後,便保薦他的學生何豐林,接充遺職。淞滬護軍使由上海、松江兩鎮守使合併而成,直隸中央。但畢竟是在江蘇地方,因此當李純由江西調江蘇時,便打算更動何豐林,改派私人接替,後來由於李純「自殺」,此事擱了下來。

及至齊燮元接任蘇督,他是不折不扣的直系,而皖系一向與直系為敵,因此,齊燮元與盧永祥明爭暗鬥,已非一日。

而爭鬥的焦點,便在上海這個地盤。

江浙兩省百姓,自然怕打仗,便由八國聯軍之役中,發起「東南自保」的南通狀元張謇,聯絡兩省有力仕紳,發起《江浙和平公約》,請齊燮元、盧永祥及何豐林分別簽字信守。《和約》有一條:「對於兩省境內保持和平,凡足以引起軍事行動之政治運動,雙方須避免之。」恰好黎元洪在這時候到了上海,發起組織政府,要拆曹錕的臺,而又有皖系的李思浩、姚震贊助,就極可能引起「軍事行動」。

因此,儘管文名滿天下的章太炎是最欣賞、也最傾服黎元洪的,但也看出他此舉會使浙江百姓遭池魚之殃,所以無法表示支持。而張謇則更直接了當地由南通專程到上海,登門拜訪黎元洪,力言江浙和平,關係重大,民命如絲,東南若有戰火,必將斲傷國脈。請他千萬不要輕舉妄動。

這種勸告不過使黎元洪掃興而已。論到政治,當仁不讓,上海既有個「制憲國會」在,不妨利用。因此,他決定提出兩道咨文,一道是准李根源辭職,一道是派唐紹儀組閣。

所謂「制憲國會」,設在上海縣西城的湖北會館。黎元洪趁這天南下議員開談話會的機會,派人通知,他要出席報告。照他的想法,民主政治有國會不能沒有總統,也不能沒有內閣總理,所以他的出席和提出咨文,必受歡迎。誰知適得其反。

發難的是國民黨中有名的「霹靂火」張繼,他是河北滄州人,生得人高馬大,故而實大聲宏,在黎元洪未到之前,聲色俱厲地指責黎元洪依附軍閥,專圖私利,鄭重宣佈,中華民國已經沒有大總統了,他不能承認黎元洪在國會中的身分。

這一來,有跟黎元洪相熟的議員,趕緊打電話擋駕。哪知沒興一齊來,淞滬護軍使出了一張佈告,明眼人一望而知是針對黎元洪而發。

佈告照例用「照得」開頭。第一段說:「照得近來時局不靖,謠言繁興,滬上為華洋薈萃之區,中外觀瞻所繫,本使負有地方責任,早經迭次宣言,抱定保境安民宗旨,始終不渝。」

下面是說「流言傳播,搖惑人心,市虎杯弓,為患滋大」,因而提出警告:「倘有破壞秩序、擾亂治安之行為,無論何人,概予拿辦。」這「無論何人」四字,自然意有所指。「概予拿辦」則完全是不承認黎元洪為大總統,所以與平民同例。

當然,他左右的人,不會將這件事去告訴他,但僅就「制憲國會」不歡迎他去報告這一點,就足以使得他抑鬱不歡了。

幸好,還有個雪中送炭的人,就是正崛起申江的杜月笙。聽說堂堂大總統,窮途末路。以致何豐林竟準備著要「拿辦」他,不免動了俠義心腸,特地聯絡黃金榮、張嘯林,恭具全帖,在八仙橋寓所邀宴。屆時衣冠恭迎,照古禮安席,口口聲聲大總統。宴後又有進獻,隨行人員亦無不有豐厚的饋贈,特別是對饒漢祥,特道敬仰之意,知道饒漢祥有鴉片大癮,送了四個「大土」。饒漢祥感於義氣,吞雲吐霧之際,靈思大來,作了一副楹聯,上聯是「春申門下三千客」,將杜月笙比作春申君黃歇;下聯用唐朝長安韋、杜兩家的典故:「小杜城南尺五天」,切地、切姓、切人、切事,倒是難得的佳構,加以用黎元洪的名義書贈,真是上海打話「捧足輸贏」。好排場的杜月笙自然喜不勝言,送了極厚的一封潤筆,饒漢祥確是不虛此行。

再有一件使黎元洪不無快意之感的是,北京的「選舉總統預備會」出了大新聞,有個眾議院的秘書,派在議事科服務的孫曜,居然也發了通電。開頭的幾句話是:「九月十日,曜呈眾院議長文一件,其文曰:」,下面就是他給吳景濂的呈文。這是很流行的一種通電格式,等於公開質問。

他說:「曜前蒙委為本院秘書,任事以來,夙夜警惕,惟恐奉職不力,上累知遇。對於議事法科定職守範圍以內,從不敢有所荒忽,當蒙鑒察。」

這一段帽子是個「金鐘罩」,是跟吳景濂搗亂,而先堵住吳景濂的嘴。以下敘入本題:「本日大選預備會,曜出席議場,稽核議員人數。查是日在場人數,據分路查點人報告,總數實為四百三十一,當時三次檢查之所得,不可謂不精確。惟秘書長訓令再三,使書四百三十六人。曜以此事關係過大,未敢從命,秘書長乃轉令其他秘書,遂以湊成是日之會。此當日實在情形,本科科長,實所目睹。」本科科長是指議事科科長,拉出證人,更見得捏報人數,確鑿無疑。

下面是抒述見解:「伏思國會為立法機關,職員系法定職守,在議場莊嚴之地,而行此詭道,預備會如此,正式選舉可知。瞻念前途,不寒而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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