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二

同光以來,詩壇是江西跟福建人的天下。詩壇的領袖在名義上是陳寶琛,而實際上能各張一軍、開宗立派的,江西是陳三立,福建是鄭孝胥。

陳三立與鄭孝胥同年不同榜,他們都是光緒八年的舉人。其時「清流」的勢力正盛,「翰林四諫」之二的陳寶琛與宗室寶廷,分別放了江西與福建的主考。陳寶琛在江西中了個得意門生,便是陳三立,他是江西義寧人。義寧在宋朝名為分寧,出了一個大詩人,便是「蘇門四學士」之一的黃庭堅,為江西詩派的開山之祖。八百年後又出了一個陳三立,直承山谷而為江西詩派的不祧之祖。巧的是,不但同出分寧,而且陳寶琛在清末的詩名,恰如北宋的蘇東坡。師弟擅詩,後先輝映,並足千古。

寶廷跟鄭孝胥的關係更不同了,鄭孝胥是這一年福建的解元,自然視寶廷為恩師。可惜其時清流盛極而衰,寶廷已看出慈禧太后及其他左右用事的人,「憎茲多口」,清流被禍不遠,因而見機勇退。但方當盛年,又是宗室,旗人沒有「告終養」那一套可以退隱林下的辦法,只好采了個自劾的下策,於是而有一重豔傳人口的風流公案。

原來其時由京師奉差福建,最舒服的是一條水路,由通州乘官船沿運河南下,到了杭州換船,循富春江入閩。這些船不知緣何,叫做「江山船」,船戶一共九姓,據說是元末陳友諒部屬的後裔。明太祖得了天下,為報復陳友諒的對抗,限制這九姓不得陸居,世世以操船為業,五百年來一直是受歧視的「賤民」。

但在杭州一提起「江山船」,立刻就會浮起風光旖旎的感覺。因為船戶亦是男主外,女主內,艙中侍候客人,皆是船娘,名之為「桐嚴嫂」,桐是桐廬,嚴是嚴州,此富春江上的兩州縣,是江山船的大本營——數典忘祖,桐嚴諧音為同年。「桐嚴嫂」一變而為「同年嫂」了。

其中有個「同年嫂」,身材裊娜,皮膚極白,為這位滿洲大名士的寶竹坡——寶廷驚為天人。其實她是個白麻子,不過寶竹坡是深度近視眼,只見其白,不見其麻,但覺霧裏看花,風情萬種。尤其是背著燈羅襦初解,真個是魂銷。無奈歡娛日短,到得水口鎮起旱時,不能攜入闈中,只得訂下後約,待試事已畢,仍是原船來接。到了杭州,索性換船不換人,納此同年嫂為妾,雙載北歸。這是官常所不許的事,便有人想借題發揮,作為攻清流的藉口。寶竹坡見機,借個名目上奏,卻加了一個「自劾」的「附片」,說他有兄弟五人,唯他有兩子,不敷兄弟承嗣,所以途中買一妾,自請議處,結果革職。當時李慈銘作了一首律詩笑他,其中有一聯「宗室八旗名士草,江山九姓美人麻」,轟傳遐邇。

老師倒楣,弟子亦不得意,鄭孝胥四赴會試不第。他本是個功名之士,並不希罕翰苑清班的虛名。其時終南的捷徑是走「洋務」這條路子。鄭孝胥在光緒十七年,奉派為駐日本公使館秘書,不久升為總領事,由東京、大阪而調至華僑最多的神戶,直到甲午戰起,方隨公使下旗歸國。

這時的鄭孝胥,已是三品道員的身分了,一任廣西龍州督辦,升為監司,陳藩開臬,眼看將要封疆了,不道武昌起義,清廷遜位。入民國後,鄭孝胥也在上海做遺老,雖是舉人出身,但鄉榜既早,又以詩名蓋世,所以雜在那班「中堂」、「制軍」之中,毫不遜色。他又寫得一筆出入蘇黃的好字。每天半夜起身,在黑頭裏一面磨墨,一面苦吟,到得天明,就那一池墨寫字,寫完為止。潤格不低,收入可觀,徜徉北里,徵色選歌,日子過得很瀟灑,也很舒服。

不過他畢竟是策士型的人物,自覺有滿腹經綸,不甘寂寞。看軍閥越來越不成話,而溥儀已及成年,應該可有一番作為,因而北上投效。他做過外交官,在龍州督辦任內,對法國及安南的關係,亦頗瞭解,見識自遠比那班旗人及視洋人為「夷狄」的師傅們,來得容易受莊士敦欣賞,所以常在溥儀面前薦賢。

在大婚以後四個月,溥儀第一次召見鄭孝胥。他從盤古開天闢地一直談到未來的「大清中興」,慷慨激昂,甚至淚下,一片「忠愛」之氣,讓溥儀大為感動。他的那套主張策動列強「共管」,來共同保護「大清天下」的理論,更使得溥儀怦然心動。因此在這一番傾談之後,溥儀開了一個「祖宗」以來所未有的特例:特授鄭孝胥為「掌印鑰」的總管內務府大臣。

鄭孝胥這才識得老鼠、蝗蟲的厲害,不敢再談什麼「辟」與「驅」了。相反地,還來了個「文明」招數,每個星期天,召集下級官員座談,虛懷若谷地願納忠言。

於是有個司員想出來很毒的一著,替鄭孝胥跟太監「拴對兒」。其時太監已遣散了一部分,但也還有一百多人,而且依舊對溥儀很有影響力。如果讓太監們痛恨鄭孝胥,早早晚晚說他的壞話,要不了多久,就能教他在「皇上」面前失寵。

「大人!」那司員站起身說道,「司官有個條陳,宮裏大小祭祀,一年到頭不斷,甚至一天兩三處,也是常事。譬如前朝哪位皇上的冥壽,也正好是哪位太后的忌辰,就得分開來上祭。每一回上祭都要用『餑餑桌子』,還有水果。這筆花費很大,反正是個意思,不如用泥塑木雕代替,一樣也很莊重。」

鄭孝胥一聽,這個主意好極!不但可以節省大筆經費,而且也免得「三大殿」臭氣沖天——祭祀用的餑餑、「克食」,都是麵粉做的,祭完歸太監所有,吃不了拿來製醬,醬缸擺在「三大殿」的丹墀之下,夏天曬得濁氣上沖霄漢,人人掩鼻而過。

「言之有理,言之有理!」鄭孝胥立即下令執行,而且還去嘉獎了那個司員。

這一來,宮內的太監,無不將鄭孝胥恨之入骨。不久,他便收到了一封恐嚇信:斷人財路,當心腦袋。同時,被派去整頓頤和園的莊士敦,也接到了匿名警告信,說「你如敢到頤和園上任,路上就有人等著宰你!」莊士敦知道是太監們玩的把戲,也知道那班生理殘缺的人的特性是:「專門在暗地裏使壞,決不敢明目張膽有所動作」,所以還是坦然騎馬去上了任。當然,鄭孝胥亦不至為恐嚇信所遏阻。

於是,有個「高人」,想出來一記「絕招」,策動國會議員,醞釀提出議案,要廢止清室「優待條件」,由政府接收紫禁城。理由極多極充分,但最要緊的只有一條,說復辟禍首的張勳,原為國民公敵,去世以後,居然由溥儀賜謚「忠武」。更非法的是,派漢人鄭孝胥為總管內務府大臣,仍視漢人為「包衣」。

內務府由「上三旗包衣」組成,算是皇帝私人的奴才。儘管鄭孝胥對溥儀的自稱,是「臣」,而非「奴才」,但破格以漢人管內務府,難逃蔑視漢族之嫌。這件事說起來確是很嚴重的。

報紙一登這個消息,引起了一連串揭發內務府黑幕的新聞,和攻擊清室的議論。

首先被攻擊的是溥儀的岳父榮源,被派為內務府大臣以後,由於他本應是「承恩公」的身分,所以擔當了一個好差使,經手辦理抵押貸款。

名為抵押貨款,但因只借不還,抵押品沒收,所以實際上等於買賣,這裡面就有很多好處了。榮源經手的這筆貸款,對手是袁世凱的老表張鎮芳開的鹽業銀行。借款八十萬元,抵押品是尊封皇太后,冊封皇后的十三份金寶、金冊,以及其他金器、寶石、珍珠,總值超過借款好幾倍。

第二個被攻擊的是,奉派在「懋勤殿行走」的羅振玉。此人剽竊攘奪他的兒女親家王國維在學術上的成就,被稱為「甲骨文專家」,實為搞錢的專家,特長是將書香化為銅臭。當了「天子近臣」以後,除了經常上條陳,以及「打小報告」的「密奏」以外,自告奮勇,清點故宮書畫,逐件蓋上「宣統御覽之寶」。這一點攪得滿城風雨,但事無佐證,不知真假,最後終於露了馬腳,早成國寶的毛公鼎、散氏盤,只見著錄,到底是什麼樣子,絕少人有此一見的眼福,但琉璃廠居然發現了這一鼎一盤的拓片。追究來源,便是羅振玉假公濟私。

第三個是佟濟煦,利用「內務府堂郎中」這個職位的方便,公然帶了技師進宮,將宮中的藏畫精品照相,用珂羅版印成畫集,跟毛公鼎、散氏盤的拓片一樣,賣得了極好的價錢。

第四個便是鄭孝胥。他是商務印書館的董事,居間促成了商務印書館影印四庫全書的計畫。這本來是一件好事,一方面嘉惠士林,一方面也替內務府籌得了一筆正當收入。但結果是文淵閣所藏的一部四庫全書在啟運到上海時,為步軍統領王懷慶根據內政部所頒布的《古籍、古物及古蹟保存法草案》而扣留了。

於是,載灃第二天「上門」,結結巴巴地表示,鄭孝胥的辦法需要好好斟酌,如果連民國當局不滿意,以後各事難辦,關係甚大。

這是暗示應該撤換鄭孝胥,而溥儀沒有聽懂。這一來,原來掌印鑰的「內務府大臣」紹英就只好「直奏」了:

「有件事奴才不敢壅於上聞。步軍統領王懷慶對鄭孝胥的做法很不滿意。他說:再讓鄭孝胥這樣胡鬧,民國如果有什麼舉動,他就沒法子幫忙了。」

一聽這話,溥儀開始著急。「怎麼辦呢?」他問。

「皇上聖明。」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