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

內閣正式改組,張志潭代表直系,王迺斌代表奉系,在靳內閣分別接長內務及農商。舊交通系復起,周自齊、葉恭綽聯翩入閣,一長財政,一接交通。外交總長顧惠慶接任,到部第一件公事是行文使節團,要求交出安福「十禍首」。

使節團召集會議,決定各自答覆。各國公使都照會外交部,說並未收留徐樹錚等人,唯獨日本公使館不覆。於是外交部直接照會小幡,詢問曾否收留「禍首」?

小幡覆照承認有其事,說是依照國際通例,予以政治庇護,隨後又進一步聲明,無論徐樹錚受何種刑事罪名之控訴,日本公使館都將拒絕引渡。

外交途徑走不通了,靳雲鵬決定抄「十禍首」的家。但除了日用器物以外,一無所獲。靳雲鵬一不做,二不休,將警察總監段鴻壽找了來,秘密交代了一番。段鴻壽又找部下秘密商量,設下一條毒計。

在日本兵營作客的「禍首」,伙食自理,中午、晚上都是由館子裏送飯來。早晨由日本兵到前門一家小鋪買燒餅果子,充作點心。這天是梁鴻志先吃,一咬燒餅,舌頭發麻,趕緊吐出來漱了口;再檢查燒餅,裡面有白色結晶物,找軍醫來檢驗,確定是砒霜。

於是買燒餅的日本兵,趕到前門一看,那家小鋪已經關門大吉。

果然出花樣了,證明段芝貴的警告,確有先見之明。經此刺激,大家都大罵靳雲鵬,唯有徐樹錚暗中下了決心,非離開使館區不可。

於是徐樹錚去找建川,坦率提出要求,請建川助他脫險。他已經想好一條夾帶的計策,只等建川同意,便即提出。如果不同意,這條計策,還可保留。

哪知建川的回答,既非同意,亦非拒絕,只說:「最近奉到司令官的命令,軍人行動要格外謹慎,所以這件事最好跟公使談一談。」

原來此時日本是號稱「平民宰相」的原敬登場,除陸、海、外三相外,其餘都是政黨出身,為日本自大正以來第一次出現的政黨內閣。原敬的手腕很高明,利用民眾的「過激思想」來對付軍部,頗為見效。除了臺灣總督改由文官出任外,並打算撤銷參謀本部。陸軍的氣焰,大非昔比。所以在天津的日本駐屯軍司令南次郎少將,特別告誡部下謹慎。

「只要徵得公使的同意,司令官那面我來想辦法。」

基本是贊助與鼓勵的。徐樹錚便去見小幡,一改對建川有所保留的態度,首先提到康有為在復辟時,由美國公使伴同,由北京抵天津,轉乘外國輪船,抵達上海。他要求小幡亦能特別予以這樣的援助。

「如果可行,我樂於相助。只是在我們答覆貴國外交部的照會中已聲明兩點:第一、你們不得干預一切政治;第二、斷絕外面交通。如果我公然陪你到天津,是很明顯地違反了自己的諾言。貴國外交部提出交涉,我們很難解釋。」

「這樣說,我是決不能離開貴使館的了。」

「如果你自己有辦法脫離,我們可以裝作不知道。」

這是暗示,只要不動用日本官方的力量,日本公使館不會加以干涉。徐樹錚心想,日本官方的路子走不通,不妨找日本的居留民。

於是想到一個朋友,此人叫加藤定吉,是日本憲政會的代議士,但在中國經商,在東交民巷開了一家專營雜貨的加藤洋行。當即向建川要求,希望能跟加藤作一次會晤。

就在這一次會晤中,商定了辦法。當然,建川的同意是必要的。

「要瞞過城門密探的耳目是決不可能的,這個辦法雖笨,倒值得一試。」建川在聽取了徐樹錚的計畫以後說,「不過,必須先請示司令官。」

建川要求北京守備隊長鎌田中佐,親自到天津向南次郎報告。南次郎表示,如果出事,司令部決不承認事先知道計畫,一切責任要鎌田擔負。因為他是「北京守備隊」,有不使日本在北京的機關及僑民發生任何意外的全責。

正當鎌田躊躇不定之際,駐屯軍司令官的會計部門主管,名叫小野寺的「主計正」,悄然來訪。他說他是奉了南次郎的密命,特來相助。但有個條件,如果行藏敗露,需要鎌田出面,一肩擔承,與司令部毫不相干。

這就很明白了,如果這件事做成功,南次郎會記他一功。這個險是值得冒的,鎌田一口答應,又問小野寺如何相助?

「這要看你。」小野寺答說,「要人給人,要錢給錢。」

「要人。」鎌田用徵詢的語氣說,「能不能請你帶一件行李?」

「是怎麼樣的行李?」

「一隻柳條筐。」

小野寺想了一下,毅然同意:「可以。」

於是鎌田關照加藤定吉備一隻特大號的柳條筐。這是日本特有的行李箱,可分可閤,分開來是兩個長方形的框框。一個尺寸稍大,但框邊稍低,閤在另一個框上,用帶子綑緊,即成了一具箱子——這是精於崑腔的徐樹錚,從《打棍出箱》這齣戲上得來的靈感。藏身其中,由兩名日本兵挑著,跟著掛了指揮刀的小野寺,由東交民巷出前門。

前門由段鴻壽派了密探,分班守候稽查。不管車輛行李,覺得可疑,即須打開來看。對於日本軍人的行李,雖不敢強制檢查,卻不妨問一問。

「請問,」有個會說日本話的密探,問小野寺,「這裡面是什麼?」

小野寺答話之前,先取一張名片遞了過去,上面印著三行字:第一行是:「大日本天津駐屯軍司令部」,第二行是:「主計正」,第三行是:「陸軍中佐小野寺一男」。

「啊,啊!中佐。」密探問道,「是回天津?」

「是的。」小野寺指著柳條筐說,「我到正金銀行來領一筆現金。」

「是『老頭票』?」

「不光是鈔票,還有金條。」小野寺說,「你問得很詳細,是不是還要看一看?」

這名密探不敢做主,「『巧到麥鬥』!」說了這句請等一等的日本話,用中國話跟他的首腦商議。

「既然他願意讓咱們檢查,不查白不查。查!」

那密探便轉臉說道:「如果中佐不介意,想請你打開來看一看。」

「好!」小野寺轉身望著天安門的方向,「風很大。衛兵所在哪裏?」

「喏!」密探指著城門洞說,「那兒就是。」

「我們到那裏去開箱子,免得西北風把鈔票吹跑了,發生責任問題。」

密探覺得他這話似乎有絃外之音,當即譯述給他的首腦聽,並且加上自己的意見:「倘或他說檢查以後,少了多少錢,要咱們賠,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。」

「對!『矮子肚裡疙瘩多』,這小子,『黃鼠狼給雞拜年,沒安著好心。』咱們不上他的當,叫他走吧!別查了。」

「不查了。」密探手向城外一伸,「請吧!」

於是小野寺大模大樣地出了前門,直奔車站。時間是扣準了的,將柳條筐抬上火車,旋即開行,直抵天津,由老龍頭車站轉往大沽口,上了日本輪船「花咲丸」,在船長室將柳條筐打開,徐樹錚面無人色,雙腿由於長時間蜷縮的緣故,已僵硬得無法動彈,按摩了好一陣,方能起立。

第二天「花咲丸」提前出港,南次郎方始打了個電報給鎌田:「行李己安抵天津。小幡公使前保守秘密。」

鎌田不理南次郎的叮囑,謁見小幡,率直陳明經過。事已如此,小幡只好急電東京,請求指示處置方針,覆電是應該照會中國政府。

於是小幡親自擬了一個照會。譯文是:

「為照會事:收容於本館護衛隊兵營之徐樹錚氏,近來再三請求本公使,停止其保護,擬退出本公使館,曾經本公使切促其反省。茲據護衛隊長報告稱:該氏於十一月十四日之晚,尚確在兵營內。而十五日早晨,即不見其形跡。自係在十四日夜至十五日晨之間,單身逃出該所無疑等語。本公使當日收容該氏,係基於國際之道義,並無他意。當日曾將收容該氏之事實,照會貴國政府在案。茲復將該氏逃出本館之事實,照請貴國政府查照。須至照會者。」

外交部據請轉報,靳雲鵬便下令大索。徐樹錚的至親好友,都受到騷擾,始終不能發現徐樹錚的蹤跡。衛戍司令王懷慶,只得自請處分。接著貼出佈告,將捉拿徐樹錚的賞格,由大洋五萬元,提高至十萬元。同時,外交部向日本公使館提出一件照會。

這當然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。至於緝拿禍首,提高賞格,只博得了徐樹錚在「花咲丸」中的一首七律:

購我頭顱十萬金,真能忌我亦知音。

閉日大索喧嚴令,側帽清遊放醉吟。

白日歌沉燕市築,滄波夢引海舟琴。

雲天不盡纏綿意,敢負平生報國心。

雖為逋客,壯志猶存。徐樹錚南下,為作捲土重來之計,因為東南的局勢,有了一番變化,在他看來是有機可乘。

變化是由於江蘇督軍李純的「自殺」。這個消息,震驚了北京。雙十節那天,李純大宴南京紳商各界,盡醉極歡,隔了兩天,忽然自殺了!這不顯得太過離奇?因此,靳雲鵬派他的親信,就是財政部次長潘復,專程南下,調查內幕——果然有極深的內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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