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

很快地,徐樹錚以段祺瑞的名義,召集了一次督軍團的「天津會議」,但出面邀請的,卻是直隸督軍曹錕與山東督軍張懷芝。除了西南及「長江三督」以外,都親自或派代表參加了這個會議。

會議的主題有二:一是如何化除馮、段之間的隔閡;二是對西南的態度。馮、段之間的糾紛,能任調停之責的,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徐世昌,一個是梁士詒。前者不成問題,早有表示,希望馮、段和衷共濟。比較麻煩的是梁士詒。

梁士詒的問題是,他還無法公然出現在北京,因為「洪憲禍首」的罪名猶在。所以要他來襄助徐世昌調停化解,先決條件是要撤銷通緝令。這一層當然也不難辦到,問題是,梁士詒有沒有興趣來做調人?或者說得再明白些,他願不願以負責調停馮、段爭端,來交換他的撤銷通緝?倘或通緝令是撤銷了,他卻不願管此閒事,那時又奈之何?

於是徐樹錚即時要了個北京的電話,要求葉譽虎到天津來一趟。當晚見了面,說明經過,徐樹錚建議:「你不妨馬上發一個電報,問問燕孫的意思。」

「不必!」葉譽虎答說,「我可以負責答覆,撤銷通緝,一見明令,保證他三天之內。就從日本動身回國。」

「那好,咱們馬上就進行!」徐樹錚說,「請你一回京就去見馮大總統,當面提出要求,看他如何說法,咱們再商量對策。」

葉譽虎點點頭,心裡在想,這不應該是求情,要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。理由越光明、越正大,通緝令撤銷得越快。

徐樹錚已看出他的意思,便即問道:「你在找題目,是不是?」

「是啊!有什麼好題目?」

徐樹錚不假思索地答說:「俄國過激黨鬧事,不是極好的題目?哈爾濱都已波及,這件事要藉助日本的力量,而燕孫這一回遊日,頗受朝野重視,一定會談到共同防俄的問題。如果政府撤銷了燕孫的通緝令,豈不是他就更受日本的重視了?必要的時候,亦可代表政府談判。」

原來俄國此時發生了「十月革命」。但連徐樹錚這種對世界局勢有瞭解的人,都還不知道有「共產主義」這麼一個名詞,所以管「共產黨」叫過激黨或者過激派。哈爾濱俄國過激黨鬧事,是政府重視的一件大事,如果梁士詒能對此事有所幫助,撤銷通緝,必能獲得輿論諒解,馮國璋應該不會不同意的。

「這個題目好,這個題目好。」葉譽虎欣然表示,「我明天一回京,就去見馮大總統。」

※※※

天津會議的另一議題,是討論對西南的態度,一致決定,仍以武力對付。出席的督軍,連張作霖在內,都答應出兵。當然,軍費必須政府負擔。

談到這個問題,便只有徐樹錚跟段祺瑞關起門來商量了。段祺瑞只陶醉於武力統一全國。如何進行,全靠徐樹錚出一個主意:借參戰為名,向日本借錢作戰費,這就是武力統一中國的資本。由於正好有個曹汝霖,又正好寺內內閣改變對華政策,因而借款相當順利。不過,武力統一全國,不是一年半載的事,眼前雖可應付,日子長了如何支持,猶須從長計議。

「歐戰看樣子快要結束了。歐戰一結束,自然無需參戰了。不過,現在有個機會可以利用。」徐樹錚說,「俄國激進派革命黨起事,聲勢浩大,日本大起戒心。如果能用中日共同防俄這個題目,倒很有一篇文章好作。」

這一說段祺瑞立刻就明白了,要防俄就要整軍,要整軍就要錢。所以你要我共同防俄,就得先借我錢。這個道理跟參戰是一樣的。

「你說的也有道理。不過,日本人的意思到底怎麼樣?先得探明了才好。」

「是!」徐樹錚說,「田中義一現在很管事,不妨託梁燕孫就近探一探口氣。」

段祺瑞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好!就這麼辦。」

於是徐樹錚親自擬了個極長的電報稿,交葉譽虎用密碼發給梁士詒,請他去訪田中義一,看看日本是否有此共同防俄的計畫。同時試探著問一問,日本政府對於段祺瑞的武力統一中國政策,是否支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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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中義一是寺內內閣的陸軍參謀總長,屬於長州閥的後起之秀。日本軍人兩大系統:「長州陸軍,薩摩海軍」。作為明治維新基礎的尊王倒幕運動,山口的長州藩與鹿兒島的薩摩藩,功勞最大,勢力最強,特別受朝廷優遇。因此,這兩個藩閥的軍人,逐漸發展為陸海軍的主流。

長州陸軍的總帥是山縣有朋。大正元年——也是民國元年,陸軍不願支持海軍造艦計畫,反強硬要求在朝鮮增加兩個師團,與內閣總理西園寺公望,相持不下。山縣有朋便指使陸相上原勇作,利用「帷幄上奏」的特權,逕向剛接位的大正天皇請辭,同時拒絕推薦陸相繼任人選,逼垮了內閣。

山縣的這一套手法,使得日本社會,大起反感,認為軍閥的橫暴作風,非加以抑止不可。於是立憲國民黨的犬養毅與政友會的尾崎行雄,發起護憲運動,提出「打倒閥族,擁護憲政」的口號,結果演變成一場暴動。

為山縣所支持,從西園寺組閣的桂太郎,因此辭職。但長州閥的勢力雖遭挫折,受益的卻是一向與長州對立的薩摩閥。元老們推薦海軍大將山本權兵衛組閣。不久爆發了海軍貪污事件,山本垮臺,由大隈重信接任首相,總算有了一個名義上的政黨內閣。

大隈內閣,聲名狼藉。繼袁世凱魂歸洹上以後,大隈亦於十月九口在元老、貴族院、在野黨一致攻擊之下而垮臺。繼任者為寺內正毅元帥。長州閥的勢力,終於又抬頭了。

寺內內閣的陸相大島健一,不甚管事。軍事方面由致力於「在鄉軍人會」、在陸海軍皆具人望的參謀總長田中義一負主要責任。梁士詒跟他是舊識,他亦知道梁士詒在中國交通界,是實際上的首腦,在日本當前對華政策中,為必須拉攏的人物,所以在「料亭」中,偎倚著藝妓,與梁士詒款款深談,顯得相當誠懇。

原來由大隈到寺內,對華政策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,一方面固然是接受了「二十一條」的教訓,看中國民氣不可侮;另一方面,也是最基本的原因是,俄國內部發生劇烈變化,沙皇既被推翻,日俄四次密約,便都落空了。

日俄戰爭的結果,俄國雖敗而「不割一寸地,不賠一盧布」,日本實在是「慘勝」。因而改絃易轍,與俄國「化敵為友」。在一九〇七——光緒三十三年,訂立《日俄密約》,劃定南北滿界線,瓜分中國東北的權利,合力排斥第三者侵入。以後在一九一〇、一九一二年有第二次、第三次的密約,雙方伸展勢力範圍至內外蒙邊界,劃分內蒙古為東西兩部分,各不侵犯。到得袁世凱承認「二十一條」,復有第四次密約。但不久爆發俄國革命,不但這一次密約成為廢紙,以前的三次密約,亦將失其法律上的效力。

如果是改朝換代,新政府當然繼續承認國際條約上的義務。但日本軍部接到駐俄武官荒木貞夫、小畑敏四郎等人的報告,懍然於「布爾什維克」與日本的國體,決不能相容,必須加緊防備。因此,對俄政策作了日俄戰爭以來第二次的大轉變:軍部希望能利用中國的軍隊,聯合防俄。

這樣,就必須在中國軍閥中找一個對象,加以扶植。田中在復辟之前,曾作了一次中國大陸南北的旅行,初步目標看中張勳,及至到了徐州一談,大失所望,張勳根本不能辦大事,而且也難以控制。於是目標轉向段祺瑞,「馬廠起義」,段祺瑞的聲望益隆,更堅定了日本軍部的信心。

田中很坦率地表示,支持段祺瑞的武力統一中國的政策,因為段祺瑞越強,對日本越有用。當然段祺瑞必須跟日本「充分合作」,是他取得經濟、軍事上「援助」的一個先決條件。

此外,田中對馮段不和,也表示了嚴重的關切。這些情形,都由梁士詒用密電告知葉譽虎,再經過徐樹錚,轉達段祺瑞,促成了對西南用兵的實際行動。

第一個目標是湖南,分兩路進兵,第一路推曹錕為主帥,率軍由京漢路南下,經湖北進攻湘北。第二路推張懷芝為主帥,率軍由津浦路南下,經江西進攻湖東。兩路兵力,總計六萬人;奉軍獨出兩萬,直隸、山東、安徽各一萬;山西、陝西都是五千。開拔以前,由曹錕領銜電請北京政府明令討伐西南。

這時北洋在無形中已經「分家」,以地域而分為直皖兩系,直系馮國璋,皖系段祺瑞。論勢力當然是皖系佔上風,所以徐樹錚密謀打倒馮國璋,創造一個中外古今所未聞的新名詞,叫做「整理政府」。

整理之道,內則倒王,外則去李。因為大總統是無法公然驅逐的,否則便成了造反,不是「革命」二字所能掩飾的。所以唯有「架空」之一法,外而除去江蘇督軍李純,內而推倒總理王士珍,馮國璋便只剩「大總統」一個虛名了。

去李必從倒王入手。倒王不難,問題是哪裏去找一個能教馮國璋動彈不得的內閣總理?數來數去,除卻徐世昌再無別人。

於是「小徐」打算說服「老徐」,暫且委屈,將來捧他繼馮而為大總統,作為報答。這個想法,多少是一廂情願,徐世昌豈是除了袁世凱,肯屈居人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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