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了吳炳湘的汽車,到達南河沿張家,只見裏外燈火通明。大廳上聚了好些人,擺開兩張圓桌,正在吃宵夜。
衛士一通報,張勳丟下筷子起身迎接。吳笈孫看他好整以暇的模樣,心裡不免奇怪,不知道當此強敵壓境之時,他何以能像諸葛武侯唱空城計那樣沉得住氣。
「世緗兄,這麼晚還來?莫非有什麼消息要告訴我?」
「沒有!」吳笈孫說,「我是來跟紹帥共患難的。」
「多謝、多謝!」張勳一把抓住他的手說,「來,來,只怕你也餓了。」
一見有貴賓,同桌的人都逡巡退去,聽差收拾殘局,另外端出酒食來款客。
「世緗兄——」
剛叫得一聲,擱在他身旁的電話響了起來,張勳一聽就皺起濃眉。吳笈孫不免忐忑,怕是假傳大令的事發作了。
「好吧!給他們好了。」張勳將電話機一摔,扶頭不語。
「紹帥,」吳笈孫勸道,「大英雄做事,提得起,放得下。誠如菊老信中所說:『委曲求全,所保者大』。」
「就是為了這個,我讓駐在地壇的隊伍,把槍給了他們。」
「這,」吳笈孫舉杯說道,「我替北京的百姓謝謝紹帥的保全。」
「世緗兄,」張勳苦笑道,「你是恭維我,其實比罵我還厲害——」
「不敢,不敢!」吳笈孫惶恐地搶著解釋,「笈孫絕無此意。」
「其實,你罵我,我倒沒有什麼,只是有些人罵我,我可不服。」張勳喊道,「請劉秘書把通電稿子拿來。」
劉秘書就是劉文揆。他先反對復辟,但復辟失敗,卻為張勳不平,擬了一個通電,剛剛才發出去。通電中說:「變更國體,事關重大,非勳所獨能主持,誰非清朝臣子,各有應盡之責。數年以來,密謀進行,全仗眾力。去年徐州歷次會議,馮、段、徐、梁諸公及各督軍,無不有代表在場。」
看到這裡,吳笈孫問道:「梁是誰?梁財神?」
「不錯。」張勳指出,作為洪憲禍首的梁士詒,最希望復辟成功。不但可由流亡香港而復歸京華,同時他的「交通系」勢力,亦可保全。他又憤憤地說:「想不到他的交通銀行,給段芝泉發軍費來打我!」
「紹帥,你弄錯了。交通銀行現在不在梁財神手裏。」
「在誰手裏?」
「曹潤田。」
「曹汝霖?」
「對了!」
「怪不得!這個小子,我早就要揍他了,這趟就壞在他手裏。」張勳咬牙切齒地說。
「那是錯怪了曹潤田——」
「你不知道!」張勳搶著說,「我沒有冤枉他。」
看看勸不進去,吳笈孫也懶得多說了,接下去又看通電:「即勳此次到京,徐東海、朱省長皆極端贊成,其餘各督軍亦無違言。芝老雖面未表示,亦未拒絕,復派代表來商,謂祗須推倒總統,復辟一事,自可商量。勳又密電各方面徵求同意,亦皆許可,函電俱在,非可諱言。現既實行,不但馮、段通電反對,並朝夕共謀之陳光遠、王士珍;首先贊成之曹錕、段芝貴,亦居然抗顏犯闕,直逼京畿;翻雲覆雨,出於俄頃,人心如此,實堪浩嘆!」
雖然只說到徐世昌一句,作為徐世昌代表的吳笈孫,心裡自然不是味道。本想解釋,徐世昌雖贊成復辟,但須一步一步進行。鹵莽割裂,如何能成大事?
轉念一想,這樣一抬槓,搞壞了感情,於事無補。所以保持沉默,而電話倒又響了。
「什麼?」張勳對話筒答道,「我哪裏發過什麼大令?」
一聽這話,吳笈孫趕緊說道:「慢慢!慢慢!紹帥,我有話說。」
「你等一下。」張勳手掩話筒,轉臉問道:「世緗兄怎麼說?」
「紹帥,是不是說有一個軍警執法隊,奉有紹帥的大令?」
「是啊!我何嘗發了大令?」張勳很不滿地說,「吳鏡潭簡直胡鬧,軍令怎麼可以冒充?」
「紹帥,你錯怪了吳鏡潭,他跟江宇澄,都是愛護紹帥。如今紹帥已成眾矢之的,貴部如果再有越軌的行為,壞了紹帥的名譽,事情就更難辦了。」
一聽此一解釋,張勳諒解了,但覺得手續上總不免欠缺,當即又說,「是這樣的想法,我當然會同意,可是,他應該事先跟我說一聲。」
「這也有緣故的,第一、怕紹帥在氣頭上,說一句不行,成了僵局。第二、時間上也來不及。」吳笈孫又說,「馮諼替孟嘗君去收帳,把借據一火而焚之的故事,紹帥總知道?」
「我怎麼不知道。這個故事就出在徐州。」
「那就是了。吳鏡潭跟馮諼一樣,是替紹帥買名聲。誰說辮子兵的紀律不好?你們看兵臨城下,形勢危急,辮帥還拿大令彈壓部下,不準胡來。這是多了不起的事!」
張勳大悅。「真是錯怪了!」他將掩在話筒上的手拿開,大聲吼道:「不錯!是我發的大令,請警察總監全權執行。你們敢動民間一草一木,憑我的大令,就地正法。」
吳笈孫透了口氣,北京地方大概可以保全。此行不辱使命,如今唯一的一件事,是勸得張勳繳械投降,早息干戈。
其時,敗報不斷湧至,地壇的辮子兵被繳了械,步槍十枝一綑,不斷地送了出來。接著前門和廣安門相繼失守,滿街的辮子兵,橫七豎八倒在人家簷下,又饑又渴又累,卻無人管。
得到報告,張勳便打電話找吳炳湘,先說巡邏去了,過了一會吳炳湘回電過來,請問有什麼指示。
「鏡潭,我的兵你不能不管。否則會出事,我可不管。」
「是,是!紹帥要管,我也要管,已經派人去收拾粥廠了。紹帥知道的,粥廠要冬天才開,如今什麼東西都得現辦,弟兄們得委屈一點兒。」吳炳湘又說,「茶擔已經送出去了,正在找乾糧。不過,鋪戶關門關了兩天了。我總儘量想辦法就是。」
「好,好!多費心,多費心。」
「理當效勞!不過,紹帥,斗膽動問,你是怎麼個打算?」
張勳一愣,隨即又唱他那四句歌訣:「我不離兵,兵不離槍;我從何處來,我往何處去。」
「紹帥,我請你再考慮。你考慮妥當,我才好替你預備。」
「你們怎麼替我預備?」張勳問說。
「自然是預備個退路。」吳炳湘試探著說,「現在公使團的領袖是荷蘭公使,我想請他幫忙。」
「多謝,多謝!不過,我是備而不用的。」
吳炳湘知道他是門面話,當即答說:「我也是這麼希望。其實世緗兄就在紹帥身邊,何妨跟他商量、商量。」
「是的,我會跟他商量。不過要我繳械、投降,萬萬辦不到。」張勳接著又說,「反正我這裡你不必管,只請你照看我的部下就是。」
「是!這是於公於私,義不容辭的事。不過,我差不多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,想提出一個要求,請紹帥體諒。」
張勳以為他在推託,立即答說:「豈敢、豈敢,除了你上床睡覺,我不能同意以外,都可以商量。」
「我哪裏敢上床睡覺?我想請紹帥用電話下兩道命令,第一,請貴軍長官馬上轉告弟兄們,歸我照應,武器由他們自己保管,不過不準再放一槍。」
這是不繳械,面子有了,張勳很見機地說:「可以,可以!還有什麼?」
「還有第二道,請下令東華門上的炮兵指揮官,任何情況之下,都不準開炮。」
「這——」張勳遲疑了。
「紹帥,」吳炳湘又說,「還是那句話,東華門架炮打誰啊?」
這一說,張勳不免冒火——生他的炮兵指揮官的氣,對吳炳湘作了很令人滿意的答覆:「好吧!我照你的意思辦,只希望你好好照應我的部下。」
「當然,當然。」
於是,掛斷電話,重新告訴通訊連,分別聯絡各處的帶兵官,下達了兩點命令:第一、跟警察總監聯絡,請他指定地點報到,要吃要喝找吳總監。第二、抱著槍不放——不放槍但也不放手。
最後電話接到東華門上,找到炮兵指揮,開口就罵:「你簡直混蛋!誰讓你把炮架在東華門城樓子上?往北是宮裏,往南是東交民巷,你要轟誰啊?做事不用腦子,大飯桶一個。」
「是,是報告過大帥的。」炮兵指揮官在電話中囁嚅著說。
張勳越發光火。「胡說八道!你多早晚報告過我?」他大聲吼道,「如果你報告過我,我能跟你一樣沒腦子,把好好的炮,弄成個廢物?你瞪著眼撒謊,誣賴長官,我把你的腦袋給切下來!」
「是,是——」電話中的聲音都發抖了,「是請萬參謀長轉報的。」
聽這一說,張勳廢然長嘆。「好吧,」他說,「算你報告過了。」
放下電話,時鐘正打三點。只見門上領了一位客人進來,張勳是看慣了這個客人一溜歪斜的腳步的,心頭便有一陣溫暖,急忙起身迎了出去。
「斗瞻,這麼晚了,你怎麼跑了來?」
來客正是袁世凱稱帝以前,月必一往徐州,「跑斷雙腿」的阮忠樞。他先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