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路曹錕部下的吳佩孚、中路李長泰部下的王汝勤、東路段芝貴指揮的十六混成旅主力宋哲元所部,都已「兵臨城下」。近畿的第一、第十二、第十三各師,相繼響應,佈防東北兩面,與自西南進軍的討逆軍,協同完成了對整個北京城的大包圍。
但是,討逆軍還不敢發動總攻擊,因為張勳以「玉石俱焚」四字相威脅。如果逼得辮子兵在北京城內燒殺掠搶,那一來討逆軍雖勝不足為功,反而是一場罪孽。
「不要急!」在天津的段祺瑞,用轉接的軍用電話,告訴司令部設在豐台的段芝貴,「張紹軒一定會就範的,逼得狗急跳牆,反倒不好。」
「是!」段芝貴答說,「不過十六旅求功的心很切。」
「你盡力安撫,務必把他們壓下來。」段祺瑞又問,「城裏的情形怎麼樣?」
「謠言很多。尤其是東交民巷,如果出了問題,很麻煩。」
「不能出問題,決不能出問題。所以,你不能逼得太緊。」
話雖如此,段祺瑞還是不能放心,便親自打了個電話,邀曹汝霖來商量。
「潤田,我有兩件事跟你談。第一、我想請你接交通。」
「喔,」曹汝霖問說,「總理的名單已經擬好了?」
「擬好了,你看!」
一看名單,便知研究系與段祺瑞合作的傳說不假。研究系佔了三個要缺:內務湯化龍、財政梁啟超、司法林長民。外交總長起用曾任留日學生監督,在熊希齡的「人才內閣」中擔任教育總長的汪大燮,跟研究系亦一向很接近。此外,陸軍段祺瑞自兼,海軍復用劉冠雄,農商是張國淦,李經羲內閣蟬聯的,只有一個教育總長范源濂。
「交通銀行的事亦很忙,我恐怕不能兼顧。」
段祺瑞原以曹汝霖有贊助軍費之功,因而以交通一席為酬庸。聽曹汝霖以不能兼顧為辭,心想交通銀行確很重要,不能讓他顧此失彼。這件事需要研究。
「那麼,我們談第二件事。京津電話不通,謠言很多,說張紹軒的辮子兵在京城裏不守紀律,騷擾使館區,我想請你進京去看一看。」
「是去看看情形呢?還是要跟公使團打什麼交道?」
「但願用不著打交道。」段祺瑞答說,「如果無事,不過受點虛驚,那就請你代表我慰問。倘或出了事,要賠償,要撫恤,請你看情形辦。反正三、四天之內,我總要進京了。」
曹汝霖接受了這個任務。當即約定,第二天一早,專掛一列花車進京。
※※※
這天夜裏,北京相當緊張。外城已為討逆軍所控制,但張勳已經將大炮拉上東華門,一共四尊,方向不一,兩尊向外,對準東交民巷,兩尊對內,對準王府井大街。
這時徐世昌已以和事佬的姿態出面了。一面派了個代表唐宗源進京,一面打了個電報給張勳,稱呼是「北京南河沿張紹軒鑒」,既不稱「兄」,示無私交;也不用官稱,表示不承認他還是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,內容是「抒忠告之言,擬處分之法」,而先有一番責備:
「執事倉促發難,遽更國體,假託名義,號召全國,斷無倖成之理。迨各軍齊集,畿輔震驚,執事負固一隅,進退失據,徒使幼主憂危,外人詰責,京師數百萬生命財產,皆有朝不保暮之勢,是豈執事初心所及料哉?」
接著是聲明立場,順便亦為張勳開脫,歸罪於萬繩栻、劉廷琛之流。他說:
「世昌對於國家,對於皇室,素以竭力維持為本旨。即對於執事,十餘年同袍誼重,斷不忍坐視執事危及國家、貽害清室,犯全國之韙而不顧。且執事雖以復辟為本懷,其實此事之發生,亦祗為二三僉壬所強迫,此可為痛哭者也。」
以下提出處分之法:
「現在事機日迫,為國家計,惟有迅復共和;為皇室計,惟有維持優持條件;為執事計,惟有速圖脫卸。應即日將軍隊交江宇澄、吳鏡潭,一律解除武裝,移駐城外,執事既不操兵柄,自可不負責任。」
這是向張勳開出主要條件,以接受繳械,交換免除責任,進一步提出保證,並作最後忠告:
「至於家室財產,已與段總理商明,亦決不為已甚,世昌當力為保護。將來時事稍定,息影他方,雲海蒼茫,何處不可自遣?大英雄做事,磊落光明,既已鑄成大錯,便當及早回頭。俾當局略跡原心,默留為保全之地。此世昌所以為執事計者,略盡於斯。餘由唐君宗源面述。」
唐宗源是初十中午到京的,一下了火車,照徐世昌的指示,先去看江朝宗。
這時江朝宗家又熱鬧了,訪客不絕,有來接頭公事的,有來打聽消息的。連世續都坐著綠呢沒檔車,親自登門拜訪。
這當然是由江朝宗親自接待,引入小書房叩問來意:「中堂必是為了保護皇上的事?請放心,我是大清朝的臣子,理當保駕。」
「不光是保駕。」世續將一直拿在手中的一個大封袋,遞了過去,「宇澄,你看這個就知道了。」
封袋內中西文件各一通。西文不必看,看中文是「公使團照會譯本」。內容很簡單,說張勳的部隊不可能抵擋得住討逆軍,倘或開仗,糜爛地方以外,一無益處。希望「清廷」勸告張勳,解除武裝。
「你看,洋人多捧聖上?」世續苦笑著說,「他們還以為只要皇上一句話,張紹軒就會乖乖兒聽命。哪裏有這種事?」
「洋人不明白咱們,就跟咱們不明白洋人一樣。」江朝宗問說,「中堂去看了張紹軒沒有?」
「看也是白看。張紹軒一肚子的怨氣沒處發,我去了正好碰上。『好啊!我替朝廷賣命,朝廷反勸我投降。不叫人寒心嗎?』他要是這麼說,我怎麼下臺?」
「那麼,中堂的意思呢?」
「自然只有你費心了!」世續拱拱手說,「文件我就擱在這兒啦!種種偏勞。」說完,又作了個揖。
「好說,好說。」江朝宗答道,「徐中堂的代表已經來了,我約他一塊兒去勸張紹軒。」
於是約齊了唐宗源,逕到南河沿張家。衛士一看是江朝宗,不必通報便領了進去。時逢溽暑,張勳正解衣磅礴,盤起辮子在大嚼西瓜。見有客來,急忙搶了一件夏布大褂穿上身,迎了出來。
唐宗源也是熟人,彼此招呼過了,張勳便說:「就在大廳上坐吧,涼快些!」
大廳上四架搖頭風扇,對著冰塊吹。唐宗源覺得冷氣襲人,便向江朝宗示意:「咱們請紹帥換個地方談吧!」
「不,不!」張勳立即介面,「就這裡談好!事無不可對人言。」
看他這副桀驁不馴的神態,唐宗源不免氣餒,只好硬著頭皮說:「菊老的電報,紹帥看到了?」
「看了。」張勳答說,「我在天津,菊老也沒有說不贊成復辟的話。」
「菊老不是不贊成復辟,是認為不宜操之過急。」唐宗源緊接著說,「今天不是論是非的時候,是講求實際。大英雄提得起、放得下。現在要放還來得及。」
「紹帥,」江朝宗接著相勸,「現在公使團亦很懇切提出要求,請紹帥放寬一步。」
「怎麼寬法?」
「請紹帥優遊自在。」
所謂「優遊自在」即是徐世昌電報中所說的「息影他方」。張勳大為搖頭。「菊老要我把隊伍交給王聘老、鏡潭跟你,解除武裝。」他說,「這不就是繳械嗎?」
江朝宗硬著頭皮答一聲:「是!」
「繳械不就是投降嗎?」
對這話,江朝宗就無法作答了,看著唐宗源,希望他介面。
唐宗源卻是發問。「事到如今,」他說,「紹帥總有個自處之道吧?」
張勳想說兩句硬話,卻有些澀口,想了一會答說:「我不離兵,兵不離槍。我從何處來,我往何處去。」
「請問紹帥,貴部從北京南下,回到徐州,不怕東西兩路伏擊?」
張勳勃然變色。「既然不容我走,那就只有幹到底了。」他很不客氣地說,「如果菊老請你來告訴我這句話,那麼,請你回覆菊老,說我聽清楚了。我有通電答覆。」
「不,不!」江朝宗趕緊打圓場,「紹帥,不可誤會,不可誤會。」
「我不會誤會。當初大家都贊成復辟,現在責任往我一個頭上推。」張勳大為激動,「人人都為國家,只有我張某人是個大混球!」
看著談不下去了,唐宗源示意可以走了。江朝宗靈機一動,趨前兩步,用極低的聲音說道:「紹帥,人人可以得罪,別得罪洋人,得罪了洋人,連個退路都沒有了。」
這話很有效,張勳不免怦然心動。最後的退路是東交民巷,如果得罪了洋人,來個拒而不納。莫非真的以俘虜的身分去見段祺瑞?
「好吧!」他說,「只要你們勸得下來,我不作聲就是。」
所謂「勸得下來」是指警察總監吳炳湘在東華門上,苦勸張勳的「炮兵指揮官」不要開炮而言。吳炳湘確很賣力,已經一天一夜不曾閤眼,上下東華門城樓十幾趟之多,因為勸了這面,還要勸那面——豐台已去了兩趟了。段芝貴、曲月豐的態度都比較緩和,就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