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勳回南河沿住宅,已近黃昏,但賀客盈門,一直在等他。門上卻照舊傳呼「大帥回府。」這個稱呼也不錯,總督是名副其實的「大帥」。

撇卻那班賀客不顧,張勳直奔上房,還來不及坐下,便喊:「找李統領、劉秘書、許秘書!」

李慶璋、劉文揆、許造時三人,不但早已鬆綁,事實上且已各歸私室。不過不便離開張家,免得要「應卯」時,找不到人,連累衛士。此時一呼皆至,靜候發落。

「你們自己說,要做什麼官?」張勳兩手叉在腰,雖然穿了袍褂,依舊是穿軍服的姿態。

三個人面面相覷,頗有受寵若驚之色。李慶璋比較機警,當即答說:「大帥栽培!派我到哪裏,就到哪裏好了。」

張勳想了一下說:「現在巡撫都派了,藩司還沒有派。你給曹仲珊去幫忙好了。」

曹仲珊就是曹錕,以直隸督軍改為「直隸巡撫」,說「給曹仲珊去幫忙」,就上文合著,是派為直隸藩司。李慶璋也不知道能不能到任,姑且先謝了委再說,當下屈膝打個扦說:「多謝大帥!」

對於劉文揆,有警告勿割電線那一段「忠愛」的表現,張勳已胸有成竹。倪嗣沖是最初共事之人,理當大用,預備內召他來當「議政大臣」,所空出來的缺,不妨就由劉文揆去補。

「就在這兩天,我要調倪丹忱進京,你去接他的巡撫。」

劉文揆做夢也沒有想到過,居然會成為「封疆大吏」。不過,他倒真的是愛護張勳,心想,連報販都知道這個局面不過維持幾天,打此刻起,就要替張勳籌畫退步。現在多一樣更張,將來就多一樣麻煩。安徽是倪嗣沖的基本地盤,內召的命令一下,再由他去接「安徽巡撫」,極可能引起倪嗣沖的誤會,以為在奪他的地盤。而況事實上也決不可能容他走馬上任的,這種無益有害的「空頭人情」,他不宜領,張勳亦不宜送。

於是他慢吞吞地答說:「自顧才短,當巡撫還不夠資格。聽說兩淮鹽運使,一年可以進帳十萬,大帥要提拔我。不如給我這個名義。」

「好!」張勳一口應承,「等倪丹忱進了京,我來跟他商量。兩淮如果不行,到長蘆也是一樣。」

「長蘆鹽運使要跟北方有淵源的,才幹得下來。」劉文揆又說,「反正大帥這一陣子也不能少人。我的事慢慢再說好了。」

正談到這裡,門上遞進來一個名帖說道:「李總理帶著大少爺來了。」

「現在哪裏還有總理?」說著,看那名帖上寫的是「世愚弟李經羲率子國鈞拜」。便又問道:「李九大人有沒有說,為什麼來看我?」

「說是來請求大帥保護。」

「我怎麼能保護他!」張勳揮揮手說,「擋駕。」

李經羲碰了釘子,還想看看風色,倒是他的長子李國鈞,比較有識見,說張勳決不能成大事,而且很可能會引起戰禍。危邦不居,速走為妙。

於是第二天一早,李經羲父子倉皇出京。其時正是「新貴」趨宮門謝恩之時,最早的是張鎮芳,遞了「恭謝天恩」的摺子,隨即到財政部去上任。

李經羲逃走了,張鎮芳的「十天之內一定要抓財政的印把子」這句豪語提前兌了現,自然得意非凡。到得財政部大門,首先是將隨車帶來的一方新招牌——「度支部」,掛了起來。總務司長在前一天就接到了通知,照紅單子所開列的條款辦事,在交叉的黃龍旗下,懸起一掛五千響的鞭炮,當掛招牌時,開始燃點,一時劈劈啪啪,硝煙彌漫,過往行人車輛,盡皆停住,先看一看熱鬧。張鎮芳揚著臉站在那裏,手拈一掛三千元新買的奇南香朝珠,自覺有南面王不易之樂。

鞭炮放畢,僚屬「做此官,行此禮」,從大門口站班站到大堂上,但服飾各異:總務司長照前清各部郎中的品級,著的是五品服色的公服;此外,有人戴一頂緯帽,有人長袍馬褂,有人西裝革履,形形色色,不成體統。張鎮芳心想,第一張條子應該先來「正其衣冠」。

這樣想著,人已到了大堂。照規矩「拜印」,但度支部的新印尚未頒發,只好拜「中華民國財政總長」的印。在香案前面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,到「部長室」改成的「簽押房」落座。

於是,總務司長兼代秘書主任,拿了四件公事來請畫稿。一道上行,是「奏報到任」的摺子;一件平行,分咨各部院衙門,業已接印視事;一件下行,「札」飭所屬各機關照常安心供職;再有一件是佈告。張鎮芳一一判了行,等總務司長要退出去時,他將他留了下來。

「本部同仁,服裝不一,實在難看得很,先給大家發一筆治裝費。」

說完,便下條子:「本部司官著各發銀一百兩,司官以下著各發銀八十兩。尅日治裝,以肅官儀。右仰總務司照辦。」下面是龍飛鳳舞的一個花押,可以猜得出,署的是「鎮芳」二字。

「請示,請示——」總務司長不知道怎麼稱呼,想叫「大人」,又怕他誤聽做「大臣」,直呼官稱,似乎不大禮貌,所以囁嚅了一會,方始想到,「內閣議政大臣」至少等於「協辦大學士」,不妨稱之為「中堂」——「請示中堂,司官的上下,怎麼分?」

張鎮芳想了一下答說:「幫辦以上是司官以上,科長以下是司官以下。」

「是!」總務司長回到辦公室,先將「手諭」送交本部會計科,四道公文發交文書科繕寫。

「司長,」文書科長走來問道,「奏摺照規矩不用印,沒問題,咨跟札怎麼辦?尤其是佈告,用舊印似乎不成話吧?」

「這確是個問題。」總務司長反問,「你看呢?」

「只好『借印』。借舊印一用。」

「不好!『借印』不如『製印』。」

「可是怎麼製呀?而且立等要用。」

「你找吳錄事去。」總務司長說,「他一定有辦法。」

吳錄事落拓不羈,但多才多藝,只是脾氣太壞,惹惱了他,連「堂官」都照罵不誤。文書科長知道他吃軟不吃硬,找到他辦公桌前,先掏煙相敬,而且親自替他點火。

吳錄事倒不好意思了,起身說道:「科長這麼客氣,一定有事要我辦。請說吧!」

「是司長指點的,說老兄一定有辦法——」接著,道明了來意。

「好辦!找塊沒有用過的洋胰子給我。」

等把肥皂找了來,吳錄事將浮面刨去一層,切成正方,然後找把扦腳刀,不消半點鐘,便刻成了一方「度支部印」。

鈐印出來一看,宛然如真,無論規制、篆法,找不出絲毫破綻。「妙極!」文書科長說,「可惜不耐磨,用不了幾天就完了。」

「你還打算用多少時候?」吳錄事冷冷地答一句,「也就不過幾天的工夫。」

※※※

第二個到部視事的是雷震春。他倒沒有拜印,不過傳諭部員「堂參」。陸軍部中軍官居多,穿的還是軍常服,與翎頂補褂的「堂官」在一起,顯得格格不入。

「堂參」領頭的,也是個司長,管《步兵操典》的軍學司長。他事先就提醒大家說:「軍服在身,要照規定行事,三鞠躬最敬禮。不能打扦,更不能磕頭。」

因此,「堂參」只是三鞠躬。雷震春有怏怏不足之意,欲待「糾正」,卻以半夜起身,宮門「請安遞摺」,又去賀了張勳,這麼來回一折騰,煙癮大發。命聽差在「簽押房」間壁的小客廳中,擺開煙盤,躺下來先抽大煙要緊。

正當癮快過足時,有了個賀客,是陸軍第三師師長范國璋,與雷震春是老朋友,但近年蹤跡漸疏,這天是特意來「套近乎」的。

領到小客廳中,雷震春只在靠枕上微微頷首為禮。向匟牀前一張方凳指一指,示意請坐。

范國璋看他啣著煙槍,就不作聲,等他抽完這一筒再說話。哪知雷震春抽完了最後一口,將煙槍一扔,蹶然而起,大聲說道:「你倒還認識我?」

范國璋始而發愣,繼而發火,霍地起立,掉頭就走,走出小客廳,重重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,冷笑著說了句:「小人得志!看有幾天猖狂!」

說完出門,坐上馬車,關照到前門車站,決定到天津去看段祺瑞。

到得前門車站,只見站前停著一輛掛著陸軍部牌子的汽車——整個北京城的汽車,不到二百輛,半數屬於東交民巷及王府井大街的使館及外僑所有;其餘半數中,十分之八,屬於達官貴人,十分之二屬於富商巨賈。當此「改朝換代」之際,實有兵荒馬亂之感,所以相戒閉門觀感,汽車都停在車房中。偌大前門車站前面的廣場,只停了三輛汽車。陸軍部的車子,懸了一面白底紅字的牌子,格外醒目。

「這是誰坐來的?幹嗎?」范國璋一面想一面踏進車站,先到餐廳休息,同時命隨帶的馬弁去定「包房」。

餐廳中的客人,跟站前的汽車一樣,少得可憐,大概不上十個人。因為如此,穿軍服的那位,亦就格外醒目。范國璋走過去一看,認得是陸軍部辦庶務的小周。

小周當然也見到了范國璋,站起來行了禮,招呼著說:「范師長,請坐!」

「你來幹什麼?」

小周左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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