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經羲的內閣終於組織成功了,國務總理自兼財長,以王士珍長陸軍,由八閩海軍老將薩鎮冰代廣東籍的程璧光,此外江庸署司法,李盛鐸署農商,龍建章署交通。

辮子兵加上保皇黨的康有為,明白顯示,張勳此行是搞復辟。而看辮子兵的「軍容」,復辟亦一定搞不成。事實上連張勳自己都缺乏信心。到了京裏,先打聽八大胡同有什麼出色的姑娘?竟似信陵君「醇酒婦人」的行徑,可知並無大志。

這一下,劉廷琛又氣又急,口不擇言地說張勳是「欺君賣友」。一激之下,張勳終於決定不顧一切要進行復辟了。

※※※

保皇黨中有個伍憲子,也是康有為的及門高弟,倒是深為愛護老師的。聽說康有為突然到了北京,大為驚駭,趕到賢良寺率直問道:「先生何以輕身入京——」

「既來之,則安之,不必再討論。」康有為打斷他的話說,「今日之事是為了救中國。成敗付之天意而已!」

伍憲子還想再勸,潘博已經啣命來接康有為「入府議事」——府是張勳的公館。到了那裏,除了劉廷琛自恃是翰林前輩,漫不為禮以外,其餘都降階相迎,奉為上座。這就使得劉廷琛很不舒服了。

「今天我跟陳師傅、梁節庵見過面了。他們表示,只要諸事準備妥當,隨時可以請皇上升殿。一切上諭,都要康先生費心。」

「我早已預備好了。」康有為答覆張勳說,「你不妨看看,有不明白的地方再問我。」

說著,康有為打開他的大皮包,取出一大捲文件,上面都標明了次序,有的還特為提示:「口宣」。

張勳接了過來,隨手交給萬繩栻說:「請你跟劉先生仔細研究。」

康有為還有些話交代,但未及開口,聽差來報:「世中堂來拜!」世中堂就是世續,康有為不願跟他見面,隨即起身避了開去。

「康先生,何不一起見見?」

康有為是因為當年醜詆慈禧太后時,連內務府也一起罵在裡面,自覺不好意思跟作為「內務府大臣」的世續相見。不過這話不便明說,就索性託詞告辭。

「賢良寺還有好些人在等我,不便讓他們久候,到晚上再細談吧!」

到了晚上,竟不見張勳派人來接,康有為不免詫異。第二天上午仍無動靜,他有些沉不住氣了,打電話到張勳家,恰是接在萬繩栻手裏。

「公雨,」他問,「你們研究了沒有?」

「大手筆,大手筆!」萬繩栻一疊連聲地說,「正在細看。等有了結果,再跟康先生來領教。」

既然如此,只好再等。等到晚上不見迴音,知道不妙了。

仔細一打聽,才知道劉廷琛對康有為所擬的詔令,大表反對。他說:「康長素講立憲,講共和,不為大清與皇室著想,仍舊是革命的口吻。」又說:「要復見康乾盛世,非尊君權不可。」

自命為「聖人」的康有為,喟然長嘆,心知劉廷琛無足與言,但卻不甘於「吾謀適不用」,考慮再四,親自打了個電話到燈草衚衕世續家,率直自薦,說要見醇王。

世續還不知道他跟張勳已有貌合神離之勢,只當他還是辮帥的謀主,不敢怠慢,親自到賢良寺去接他,一起坐馬車到了「北府」。

事先當然是聯絡好的。醇王又邀了兩個人來,預備一起商量。這兩個人一個是陳寶琛,與康有為素不相識,因為康有為從「公車上書」到「百日維新」,搞得滿天神佛之時,陳寶琛正在福州「聽水軒」韜光養晦;及至為張之洞所薦,復起入京,康有為又正在海外大賣「衣帶詔」的膏藥。民國以來,康有為初度入京,而陳寶琛從未離京,這天相見,互道傾慕,頗為融洽。

另一個梁鼎芬,與康有為同鄉,也是熟人。梁鼎芬久客張之洞幕府,為迎閤府主好奇的性倩,曾經舉薦過康有為。在武昌「抱冰堂」上,談得相當投機;因而張之洞在推行新政上,也是銳不可當。及至戊戌政變,幾於不免,急忙作一篇《勸學篇》表明贊成保守,方得在慈禧面前過關,從此不敢再結交康梁。所以梁鼎芬與康有為的蹤跡也疏遠了。不過此日相見,都是大清的忠臣,在梁鼎芬自是倍感親切。

醇王跟康有為也是初見,很客氣地稱他「長素先生」;康有為不照世俗叫他「王爺」,文縐縐地稱之為「殿下」——這個稱呼是李鴻章「發明」的,但也僅限於在書信上稱老恭王與老醇王,見了面仍稱「王爺」。

「殿下,」他說,「有一言先須聲明者,有為的素志是保中國兼保清室。方今世界潮流,君王獨裁,早已淘汰,法美共和之制,又不適於中國。有為周遊列國,棲棲皇皇,不遑寧處者,唯在探求一長治久安之計,竊以為至善至當,莫如虛君共和。」

「喔,」醇王問道,「你是說,皇上不當權?」

「皇上不必當權,才能長受四海供養,如英國、日本皆是。」康有為又說,「國號尤其要改,不改則終必有改朝換代之事。改為中華帝國,永絕紛爭,豈不甚妙!」

「那麼。」陳寶琛問,「年號呢?」

「年號自不妨保留,譬如日本,現在是大正六年。」

「對外如何?」陳寶琛又問,「稱中華帝國元年?這好像不通吧?」

※※※

康有為在「北府」的慷慨陳詞,張勳這面並不知道。不過復辟之事緊鑼密鼓,突然加快,康有為亦不知道,更不知道最起勁的是張鎮芳。

當李經羲安排內閣人選時,張鎮芳很想先過一過民國財政總長的癮,而且由此過渡到「帝國」的「度支部大臣」,更覺名正言順。

可是,京津的小報,對張鎮芳都無好感。因此,李經羲原來由於張鎮芳與張勳的關係密切,想答應他的,也就變卦了。卻也不便公然拒絕,等張鎮芳來討迴音時,拿了一張小報給他看。

「馨庵,你看,」李經羲苦笑著說,「小報無中生有,說得這麼刻薄。」

張鎮芳接過來一看,有篇文章上面用紅筆做了記號,題目叫做《淩煙「內」閣》。內文中說,「李九先生」的內閣,多黑籍中人,李九本人就非中午不能起身,因此有人名之為「芙蓉內閣」,實不如喚做「淩煙『內』閣」。現在聽說某「洪憲餘孽」亦將入閣,此人長袖善舞,近年經營長蘆鹽頗為得法,如果入閣,「黑」、「白」相映,更足生色,從此煙氛淩雲,「馨」烈無比,定然流「芳」百世了。

張鎮芳看完臉色就難看了,霍地站起身來,將小報一摔,悻悻然說一聲:「李九帥,何必如此。」說完,掉頭就走。

「馨庵,馨庵,」李經羲急忙分辯,「你可不能誤會——」

張鎮芳根本不理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到家臉色鐵青,也不開口。他的一班門客知道他碰了釘子,卻不敢動問。直到他一連二十四筒鴉片,過足了癮,才細說其事。

「以我的資格,莫非就不能入閣?李九用這套把戲對付我,實在可恨。哼!」他冷笑說道,「你們看著好了,十天之內,我如果當不上度支部大臣,把張字倒過來寫!」接著,便叫人備汽車上南河沿去看張勳。

※※※

六月三十日中午,江朝宗借外交部迎賓館請客。「李內閣總理」首席,「張巡閱使」居次。張勳來是來了,卻一臉是因委屈而起的不耐煩。

江朝宗很懊悔,應該分開來請,不該將賀李經羲就任總理與為張勳接風,合併在一起,以至席次難以安排。看張勳時時有拔腳就走的模樣,而李經羲大概煙癮尚未過足,遲遲不至,心裡急得如火燒一樣。

「總理到!」

聽得這一聲高唱,江朝宗如釋重負。滿堂賓客,亦都起身迎接,只有張勳坐在沙發上不動。

「紹軒,」李經羲一進來,什麼人不招呼,直趨張勳面前,抱歉地賠笑,「我來晚了一點兒。」

「今天是請你,我們陪客當然要先到。」

「哪裏的話,宇澄是替你接風。來,來,」李經羲伸手拉住他的左臂說,「我知道你下午有事,快入席吧!」

及至入席,各為首座,不過李經羲這一席在東面是上首,而且由江朝宗親自作陪。張勳在西面那一席勉強坐了下來,心裡在罵:「江宇澄這小子真混帳!明天這時候,非『傳』了他來,好好訓他一頓不可。」

明天這時候,張勳就是李鴻章第二了:「直隸總督北洋大臣,留京議事。」

這天一早,張勳、劉廷琛帶著萬繩栻悄悄進宮,跟陳寶琛都商量好了。但是,張勳跟他家人與心腹,卻還沒有商量好。

張動的心腹有兩個,一邪一正。邪的自是萬繩栻;正的則是劉文揆,他入張勳幕府,猶早於萬繩栻,為人穩健謹慎,不但受張勳的信任,亦得張勳一家的倚重。

對於復辟,劉文揆始終是不贊成的。不過他認為這件事根本搞不成,勸都不必勸,隨張勳去胡鬧一陣,自會知難而退。

及至張勳到京,打電報囑咐他護送張太太北上,心裡就有些嘀咕了。但還是不相信復辟會成為事實。一直到這天上午,張勳進宮回來,關照他設法物色一枚「寶石頂」,說明天上朝回來就要用,才知道不可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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