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謂「十萬火急」是國務院的看法,催請國會審議對德宣戰案。湯化龍雖同情內閣的處境,但他以議長的地位,必須顧到順應同人的立場,大家對段內閣抱有極深的惡感,他自然不便過分起勁,關照秘書廳發通知,邀請各派各系的領導人開茶會,決定五月十九日開大會審議。

這是到了關鍵性的時刻,段祺瑞由於「公民團」那幕鬧劇,搞得太不漂亮,所以這回不敢掉以輕心,預期審議時,對於對德宣戰問題的利弊得失,必有一番激烈的爭議,亦極可能要求內閣總理出席報告提案志趣,所以連日與徐樹錚商量,將國會中可能會有的反對意見,以及應付之道,設想得既周延,又深入。段祺瑞除了自己「用功」以外,還準備必要時由徐樹錚作細節上的補充說明。

到了開會那天,徐樹錚一早就到了府學衚衕段公館,全副戎裝,預備隨總理赴會。段祺瑞是中裝,寶藍實地紗的袍子、玄色軟緞的馬褂,也早就穿得整整齊齊,坐在客廳中等候國務院來電話邀請。

「十點鐘開會,總得十一點鐘才會來請。總理不妨寬了衣,輕鬆一會兒。」

徐樹錚的話未完,電話鈴響了,是張國淦打來的。

「我是又錚。」徐樹錚問,「會開得怎樣?」

「開完了!」

「開完了?」徐樹錚看著手錶說,「現在才十點一刻。」

「只開了五分鐘。」張國淦的聲音中充滿了委屈。

徐樹錚知道壞了,他的腦筋很快,隨即問說:「五分鐘,只能討論程序。」

「是的,討論程序。只得兩個字:『緩議』。」張國淦問道,「總理在不在?」

「在。」徐樹錚答說,「藍袍黑褂,正襟危坐。」

「國會報復太過。請你報告總理吧!」說完,張國淦掛斷了電話。

於是徐樹錚將張國淦的話轉告段祺瑞。聽到一半,段祺瑞的臉色大變;及至聽完,使勁一拍茶几,用力太猛,將剛送來的茶碗都震落在地上,打成碎片。

「要這種國會有什麼用!」他大聲吼道,「如果討論問題,有理由推翻這個案子,我還嚥得下這口氣。現在根本對問題考慮都不考慮,這是什麼態度?」他的臉色鐵青,冷笑著說:「哼!每個月白花花大洋錢幾百塊,狂嫖濫賭,國會議員是這麼好當的嗎?」

徐樹錚卻相當沉著,他也早作過最壞的打算。「箭在絃上了!」他問,「是不是請大家來談一談。」

所謂「大家」便是指督軍團。等段祺瑞一點頭,徐樹錚隨即打電話到國務院,直接找庶務科長,用命令的語氣,關照他儘可能多派汽車,將留京的各省督軍、省長、鎮守使都接到府學衚衕來開會。

近午時分,七省督軍都到了:直隸曹錕、山東張懷芝、河南趙倜、江西李純、湖北王占元、福建李厚基、吉林孟恩遠,此外還有安徽省長倪嗣沖、綏遠都統蔣雁行、晉北鎮守使孔庚。

七省督軍,有三個是炸嗓門的天津人:孟恩遠、曹錕、李純;兩個嗓門小不下來的山東人:張懷芝、王占元。此外蔣雁行、田中玉都是河北人;倪嗣沖籍隸皖北,李厚基出生徐州,不是黃河以上,就是長江以北,加上一個嗓門清亮的湖北孔庚。這個場面之慷慨激昂,不在話下。

「他奶奶的,給臉不要臉!」王占元先罵了起來,「請總理帶俺們去見大總統,廢了他奶奶的國會議員。」

召集會議的目的,恰如王占元所說,要請大總統解散國會,讓議員成為廢員。因此當徐樹錚取出事先預備好的呈文稿,徵詢大家的意見時,一致表示贊成。

「曙村年紀最長,」段祺瑞說,「請曙村領銜吧!」

於是六十三歲的孟恩遠首先簽名,其次是王占元,一一簽畢,立即交繕,當天就送到了總統府。

秘書長一看督軍的公呈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原來呈文中說:「今日之國會,既不為國家計,是已自絕於人民;代表資格,當然不能存在」措詞已頗見鋒芒,而更厲害的是,「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」,引用了民國二年十二月十六日,黎元洪在鄂督任內,請袁世凱貫徹解散國會的前例。

民國二年正式國會成立,首次「公民團」出現,脅迫兩院聯合會非選出「公民」屬望的總統,不得出議院一步,結果袁世凱如願以償。利用過了國會,袁世凱又嫌國會對大總統束縛過甚,尤其是宋教仁所領導的國民黨議員,更視如眼中釘,於是以國會憲法委員會開會,依法拒絕袁世凱所派官員旁聽一事為爆發點,指國民黨議員「干犯行政,欲圖國會專政」,下令解散國民黨國會議員。這一來,國會不足法定開會人數,陷於癱瘓,等於解散了整個國會。

其時各省督軍、民政長為了迎合袁世凱,希冀保全祿位,聯名通電,表示維護,電文中有「請大總統始終以救國為前提。萬不可拘文牽義,應將國會殘留議員遣散,給貲回籍。」如今事同一體,希望黎大總統實踐他四年前所提出的主張,「萬不可拘文牽義」。

這確是相當棘手的一個問題,黎元洪無法用此一時彼一時的說法來搪塞,只好召集智囊團來商量。

有個原則是一上來就「詢謀僉同」的,就是拒絕督軍團的要求。但如何拒絕,卻有態度上軟硬不同的意見。

最強硬的一種主張是,不但依法駁回要求,而且要嚴厲告誡,在共和政體之下,主權在民,軍人絕對不許干政。督軍擅離防區,齊集京城,行動已經越軌,應該趕快返防。

最溫和的建議是,分頭疏通督軍,請他們自己撤回報告。這兩種意見,硬的太硬,軟的太軟。折衷的辦法是,由黎元洪召集領銜的孟恩遠與王占元,當面作一番解釋。

散了會以後,還有「智囊之智囊」的會議,一個是金永炎,一個是哈漢章。金永炎也是士官生,名不見經傳,但卻一直是黎元洪的名副其實的參謀。他跟哈漢章的看法相同,政局的癥結,既不在國會,也不在督軍,而在段內閣。雖然徐世昌、王士珍都不願出來組閣,但以中國之大,不見得除了徐、王以外,就沒有第三個人能夠接替段祺瑞。所以真到推車撞壁之時,黎元洪應該斷然處置,先免了段祺瑞的職,再作道理。

「哪裏死了殺豬屠,就只好吃帶毛豬了?」黎元洪終於也下了決心,「看明天的情形!」

明天五月二十一日,黎元洪約見孟恩遠、王占元。他的意思是,如果孟、王知難而退,不再胡鬧,跟段祺瑞還有妥協的可能,否則就要「殺豬屠」了。

由於事先通知,大總統是以「陸海軍大元帥」的身分,接見督軍代表,所以孟恩遠、王占元都以戎服覲見。時候一到,承宣官傳呼:「大元帥出臨!」樂隊奏起立番號。孟恩遠、王占元便在大客廳中一字排開,面北而立。

黎元洪自然身御大元帥制服,綬帶勳章,腰掛軍刀,在侍衛長、副侍衛長左右輔弼之下,步出客廳,向南一立。孟恩遠與王占元「啪」地一聲,碰響馬靴後跟,雙足併攏,行了鞠躬禮。黎元洪還了一鞠躬。

「你們的呈文,我看到了。我的答覆是,三個『不』字:『不違法、不怕死、不下令。』不過,你們的意見,我可以約國會議員來商量。」

「是!」孟恩遠、王占元齊聲回答。

「我的話,你們聽明白了沒有?」

「是!」

「聽明白就好了。」

孟恩遠、王占元兩人互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,然後一鞠躬,向後退了兩步,掉頭就走。前後不到三分鐘。

出了總統府,齊集袁世凱的軍政執法處長雷震春家,袁世凱的老表張鎮芳也在。他們是跟督軍團約好的,如果黎元洪袒護國會,段祺瑞又以各種顧慮,不便公開支持督軍團時,莫如仍舊到徐州去集會。

總統府方面,當然很注意督軍團的動態,派在前門車站的密探,不斷有報告來。一日之間,督軍們散了十分之七八。此外,有好些知名的政客,象林長民等人,亦已搭上去天津的火車,悄悄南下,目的地不知是天津,還是從天津再沿津浦鐵路南下到徐州?總之,令人有種奇怪的感覺,政治的重心,似乎已經不在總統府、內閣、國會所在地的北京了。

那麼移到什麼地方去了呢?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天津,其次是徐州。先說雷震春、張鎮芳策動督軍團到徐州去開會,但仔細查證,到徐州的督軍並不多。比較起來,還是天津熱鬧。

在天津,當然以徐世昌為中心。在黎元洪左右,認為最費猜疑的就是這位「東海相國」。段祺瑞只想武力統一中國,張勳是要做大清的忠臣、復辟的元勳,馮國璋但求保住長江的地盤,王士珍恬淡自甘,唯有為了北洋「團體」的利益,才肯出山,都不難瞭解。唯有徐世昌心裡在想些什麼,誰也猜不透。

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,黎元洪要對抗北洋,非得拉住徐世昌不可。哈漢章比較樂觀,認為南方的馮國璋,足資奧援,一旦有事,勒兵北上觀變,亦足以鎮懾一時。但有些人的看法不同,認為馮國璋並不可恃,以他的性情及與北洋的關係,是不是肯幫黎元洪來對付自己人,大成疑問。就算肯了,勒兵北上,在山東張懷芝那一關,就很難通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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