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得總統府,只見黎元洪正召見秘書夏壽康,關照他去看湯化龍,提出和解的辦法。

這夏壽康字仲膺,他是湖北黃岡人,湯化龍籍隸蘄水,兩縣密邇,所以算是小同鄉。宣統年間,一起主持湖北諮議局,湯正夏副,關係密切,所以黎元洪一向以他作為聯結湯化龍的一道橋樑。

湯化龍住在西單牌樓北口的石虎衚衕。夏壽康每到湯家,心裡總有點嘀咕。因為這幢大第,是北京的四大凶宅之一。在明朝,是崇禎朝大學士周延儒的「相府」。崇禎十四年復起入閣,其時內有流寇猖獗,外有清兵壓境,局勢岌岌可危,周延儒一籌莫展,只是拚命撈錢。

過了兩年,清兵破「邊牆」長驅南下,大掠山東,京師告警。周延儒迫不得已,自請督師,駐節通州。哪知清兵這一次志在子女玉帛,不在攻城掠地,所以不戰自退。周延儒趁此機會奏報大捷,鋪張戰功,全是鬼話。通州密邇京師,真相人人皆知。有個太監跟他不和,在崇禎面前告了他一狀,就此罷官,攆回原籍江蘇宜興。接著,言官群起而攻,貪贓枉法的案子,一樁樁都被掀了開來,結果賜死、抄家。

到了吳三桂迎清兵入關,由明朝的平西侯晉封為清朝的平西王,開府昆明,跋扈異常。於是有個高人出主意,將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招為駙馬,清朝叫做「額駙」,照例賜第京師,實際上就是拿吳應熊當人質。這所賜第,便是石虎衚衕周延儒的舊居。

及至康熙撤藩,引發了所謂「三藩之亂」,對吳應熊當然採取監視的態度。但吳應熊不識相,暗中仍在為他老子做「坐探」。於是有個受順治顧命的大學士王熙獻議,「殺吳應熊以寒老賊之膽」。結果是連公主生的兒子吳世霖一起殺。吳三桂沒有防到這一著狠棋,想想老子為他死於非命,兒子、孫子又受他的累,慘遭刑戮,要富貴何用?他那時本來已經有病,受了這個打擊,很快地就不起了。

自此,石虎衚衕凶宅之名大著,幾十年沒有人敢住。雍正三年將這所凶宅改為「右翼宗學」。相傳凶宅只要改為公共場所,人氣一盛,可以將鬼嚇跑。果然,平平安安,一直無事。

到了乾隆十九年,「右翼宗學」遷到南面的絨線衚衕。這所大宅空了一段時間,賞給戶部尚書裘曰修,裡面有一個院子叫做「好春軒」,常常鬧鬼。以後一直到清朝末年,庚子拳匪之亂以後,死的人太多的幾家大房子,被視作凶宅。以端王府為首,湊來湊去,只得三家。中國人講究成雙作對,既有「八大胡同」,不可不有「四大凶宅」,於是將石虎衚衕的這所房子也湊上了。

到了民國,由於國會設在宣武門上內象坊橋,所以沿一條宣武門大街,西單牌樓兩旁的衚衕,大受「八百羅漢」的垂青。這裡像樣的房子,頗為吃香。石虎衚衕這所凶宅是公產,接收來以後,便做了眾議院議長的公館。

湯化龍一個人住不了那麼多房子,所以除了眾議院的一部分職員以外,還找了好些單身在京的同鄉同住。據說陽氣一旺,魑魅不敢現形,所以一直安然無事。

但夏壽康卻很迷信,膽子又小,晚上從不敢到這裡來。就是白天,心裡總也有點嘀嘀咕咕,說不出的不自在。因此,聽得門上告訴他:「議長剛走,是到院裏去了。」正中下懷,轉身上車,直駛眾院。

「這兩天不是休會?」他問,「怎麼到院裏來了?」

「蓮伯約我談點事。這裡比較清靜。」

蓮伯是指吳景濂,遼寧錦州人,出身是驛站的一個「站丁」。關外的站丁,都是吳三桂部下的後裔。吳景濂是不是吳三桂嫡系的子孫,已無法考查。不過,此人自視之高,跋扈之甚,卻很像吳三桂。在臨時參議院時代,他是議長。二次國會與湯化龍競選議長失敗,耿耿於心。如今特地約政敵密談,必然是有什麼花樣。

這樣想著,夏壽康便暫且隱藏來意,試探著問:「你們是商量合作?」

「依你看,我們該怎樣合作?」湯化龍含蓄地微笑著。

「這還不明白嗎?」夏壽康說,「你入閣,騰出議長,讓他『光復』。」

「差不多。」湯化龍說,「不過,很難。」

「怎麼呢?」

「他主張倒閣。」湯化龍慢條斯理地說,「要改組都不容易,何況倒閣。」

「如果改組,你跟任公總是老段要延攬的吧?」夏壽康說,「國防內閣之說,甚囂塵上,你看有沒有實現的可能?」

「很難說,現在是各走極端。而且不僅南轅北轍,竟是鼎足之勢,這種局面真也少見。」

「你說到鼎足之勢,我就老實說吧,今天是奉黃陂之命,想跟你合作,做個調人,解消內閣與國會對峙之勢。」夏壽康緊接著說,「黃陂也不是反對老段,不過覺得大權集中在一個人身上,不是共和政體應該有的現象。」

「這一點,我有同感。就因為老段受又錚的影響,極力抓權,所以國會同人,拚命想限制他的權力。如果老段稍微讓點步,事體就好辦得多了。」

「黃陂也是預備請老段讓步,他那個陸軍總長可以不必再兼。黃陂的意思,是想讓王聘老長陸軍。如果老段同意這麼做,黃陂願意出面請『羅漢』們分批吃飯,作個調停。同時,保證以後,不會對老段做任何牽制。」

湯化龍想了一會說:「這個讓步,包括兩點:一是讓出陸軍總長,二是請聘老入閣。是不是?」

「我認為兩件事是一件事。」

「不,是兩件事!」

湯化龍已經瞭解其中的奧妙,但卻不便明說,看夏壽康始終懵懂,不能不拿話點醒他。於是在沉默了片刻以後,復又用詢問的方式,展開對話。

「如果說,老段同意讓出陸軍總長,黃陂是不是會滿意?」

「不會。」夏壽康答說,「看黃陂的意思,是要王聘老入閣,甚至於不當陸軍總長也可以。」

湯化龍笑了:「以王聘老一生的經歷,除了陸軍,可以幹哪一部?」他停下一下又說:「在內閣中,王聘老只有兩個職位可幹。」

「哪兩個?」夏壽康好奇地問,「除了陸軍,還有哪一部?」

「不是哪一部,是內閣總理。」

夏壽康猶未醒悟,「老段怎肯讓他?」他搖搖頭。

「就因為老段不肯讓,所以黃陂才用王聘老去分他的權。」

「這是黃陂自己都承認的。不要緊,你儘管跟老段說。」夏壽康又說,「黃陂對你的重視,你是知道的。」

「我知道。我很領黃陂的情,承他不棄。不過目前的局勢,實在很難措手。議員人多嘴雜,不過,看起來很難搞,實際上轉變也很快。」湯化龍又說,「目前最要緊的是一個誠字,有誠意,僵局一定可以解決。請你拿我的話,上覆黃陂。」

「好!那麼關於向老段去進說詞呢?」

「這一兩天我就去。只是做說客要看機會。有道是,」湯化龍仿譚鑫培的道白唸道:「酒逢知己千杯少,話不投機——半句多!」

「這話不錯,做說客要看機會。不過要『這一兩天就去』,請你今天就去。」

「可以。」

說到這裡,傳達來通知,「吳議員到了!」夏壽康不願顯露行跡,從議長辦公室的便門走了。

「我看到總統的汽車,」吳景濂一進門就問:「誰來了?是夏仲膺?」

「你倒會猜。」湯化龍聽得汽車發動的聲音,等了一會才又說:「你知道,他來幹什麼?」

「自然是替黃陂傳話,說些什麼?」

湯化龍將黎元洪希望他轉達段祺瑞的話講了一遍,接著問道:「你看黃陂的用意何在?」

「那還不容易明白?安排王聘老接段芝泉的班。」

湯化龍哈哈大笑,笑完了說:「我笑的是夏仲膺,始終蒙在鼓裏。我再三用話點他,甚至於明說了,王聘老除了陸軍總長,還有一個他能幹的職位是內閣總理。他仍舊不能領悟。」

「此所以他年紀大你好幾歲,又是翰林出身,而當年只能做你的副手。道理就在這裡。」吳景濂又問,「你預備怎麼跟段芝泉去說呢?」

湯化龍在基本上是希望維持現狀,而通過了參戰案,改組內閣,讓研究系有一展抱負,特別是財政方面,打開一個新的局面。所以決定傳達黎元洪的希望,不過打算分兩部分進行。

「我把話分成兩段來說。第一段,問他願意不願意讓出陸軍部;第二段,問他請王聘老入閣如何。如果第一段反應不好,第二段的話根本就不必再談了。」

「跟他沒有什麼好談的,尤其是有徐又錚在那裏,準無妥協的餘地。濟武兄,」吳景濂將手一揮,「該換個局面了。」

湯化龍嘆口氣:「公民團那著失棋,不知道怎麼下的!」他不斷搖頭。

「濟武兄,」吳景濂半真半假地問,「你來組閣如何?」

「我?」湯化龍答說,「德薄能鮮,不敢存此妄想,且亦無此志。說實在的,在目前的情形之下,不是王聘老,就是徐東海,沒有第三個人夠資格接老段。」

「為什麼?督軍團?」

「是啊!」湯化龍說,「我今天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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