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會的前一天,五月二十四日晚上,段祺瑞在私邸宴請各省軍政長官,筵開兩席,第一席推年齡最長的吉林督軍孟恩遠為首座;第二席推安徽省長倪嗣沖為首座,因為他的身分比較特殊。此外是晉督閻錫山、豫督趙倜、魯督張懷芝、贛督李純、鄂督王占元、閩督李厚基、直督曹錕、察哈爾都統田中玉、綏遠都統蔣雁行、晉北鎮守使孔寅。段系的知名人物,徐樹錚、靳雲鵬、傅良佐、吳光新,以及王揖唐、梁鴻志等,都應邀作陪。

一開了席,徐樹錚首先站起來說:「趁大家沒有鬧酒以前,請總理先跟各位說幾句話,如何?」

大家自然鼓掌表示歡迎。於是段祺瑞在主位上站起來說:「這一次請各位進京,主要的是討論對德宣戰問題。對德宣戰,有百利而無一害,而且,對德絕交即為對德宣戰作預備,國會以絕大多數通過對德絕交案,等於表示同意對德宣戰。哪知事到臨頭,居然發生了變化。」

段祺瑞說,目前除了研究系以外,都反對對德宣戰。並非對德宣戰的政策有問題,而是另有各種為反對而反對的原因。

「第一種是派系問題,國民黨及西南各省,反對宣戰,所以有關係的派系,也就反對了。第二種是反北洋的問題,認為對德宣戰,會給北洋帶來利益,所以反對。事實上,確是可以為北洋帶來利益。這一點,各位以後會知道。」

說到這裡,眼風瞟一瞟江西督軍李純、湖北督軍王占元,這所謂「長江三督」之二,是馮國璋的嫡系,也是反對對德宣戰的。

「第三種是私心自用,想在這個案子上弄點好處,故意先放空氣,說要投反對票。最後一種是心無主見,見事不明,以為對德宣戰,會搞成八國聯軍打中國的這種大禍。哪裏會有這種事——」

說著,眼風又瞟到了李純、王占元身上。坐在他身旁的徐樹錚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。段祺瑞才面向正面,繼續說了下去。

「國會只會搗亂,一無用處。別的事猶有可說,連應該不應該打仗,打了這仗有什麼好處,都要聽他們的。試問,當時何必在小站練兵?何必在天津、保定辦武備學堂、軍官學校?」

「你老這話痛快極了!」張懷芝抓起酒杯就往口中灌,「俺幹一鍾。」

於是紛紛舉杯,秩序顯得有些亂了,但也因此顯出情緒熱烈、氣氛融洽,段祺瑞深為滿意。

到得席散,段祺瑞親自在大門口送客。其時衚衕裏東西兩口,都已戒嚴,警察總監吳炳湘親自在場照料。在高懸在照牆兩頭,其亮無比的汽油燈照耀之下,有個人高馬大的警官,持著一具馬口鐵制的大喇叭,不斷在喊:「請江西李督軍的車開進來!」「請山西閻督軍的車開進來!」每喊一次,即有一輛閃光耀眼的黑色大汽車開到門前。站腳板上四名護兵,不等車停,便都跳了下來,順勢走了幾步,車停人也停,立即拉開車門,班長一聲:「敬禮!」督軍鑽進車廂,四名護兵隨又跳上踏腳板,汽車猛加油門,如脫絃之箭般衝了出去。

及至「湖北王督軍」的車開到,王占元向主人道別時,段祺瑞鄭重其事地喊一聲:「之春!」

「是!」王占元問道,「老師有什麼吩咐?」他是天津武備學堂第一期畢業生,所以對段祺瑞不稱總理稱老師。

「我讓逸塘送你回去。」

王占元料知王揖唐有話要說,無須辭謝,答應一聲,讓王揖唐也上了車,直駛北京飯店。到了王占元的套房,王揖唐坐下來先打電話。

「逸翁,」王占元問,「你找誰?」

「找點餘興。」

「啊,啊!」王占元問,「那個叫小阿鳳的還掛不掛牌?」

「快摘牌子了。」王揖唐說,「過了節,就成了王叔魯的禁臠了。」

「那,」王占元笑道,「咱們這位宗兄,不就得管你叫老丈人了嗎?」

原來王揖唐新娶的姨太太,姓顧,原是八大胡同的一個鴇兒。她有個養女,花名小阿鳳,與曾任直隸交涉使、長袖善舞的王克敏,已有嫁娶之約,所以王占元作此戲謔。

王揖唐笑笑不答,打完電話說道:「趁餘興還沒有開始,咱們先聊點正經的。督座,你對宣戰問題,到底是怎麼個看法?」

「無所謂。反正又不是真跟德國人開仗。」

「既然如此,你前陣子怎麼發通電,主張保持中立呢?」

王占元笑一笑不響,然後又說:「這個道理,我不說你也知道。」

「是『馬二先生』的授意?」

「馬二先生」指馮國璋。王占元依舊笑笑不響,作為默認。

「其實,都是北洋一脈,何苦相煎?」王揖唐說,「而況參戰也不是沒有好處的。」

「對了!逸翁,如今有東西是歸誰分派?」

所謂「東西」,指軍火而言。王揖唐答說:「大都是靳翼青經手。」

一聽這個名字,王占元便有鄙夷之色。原來靳翼青名雲鵬,山東濟寧人,本是段祺瑞麾下的一名小兵。不知是何因緣,靳雲鵬大受段祺瑞的賞識,先讓他加入「隨營學校」,後來選拔至北洋武備學堂,一直跟著段祺瑞。

袁世凱稱帝時,靳雲鵬剛由第五師師長升任山東督軍,被封為泰武將軍。後來由於發表了一通勸袁世凱退位的通電,以致被免了職。現在以第五師師長的銜頭,參贊外幕,是段祺瑞左右的「四大金剛」之一。

靳雲鵬實在一無所長,而賦性鄙吝,所以王占元很看他不起,冷笑一聲說道:「怪不得不公不平,由他分配東西,好些人不服,替老師招了許多怨。逸翁,有機會你跟我老師提一提。」

「我會提的。」王揖唐答說,「其實你也不必介意,只要一宣了戰,日本今日運用大批東西,我一定替湖北多爭一點。」

「多承關照!」王占元問,「老師說,宣了戰,北洋自有好處,大概就是指這一點?」

「不錯。」王揖唐說,「另外也還有好處。」說著,從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,遞了過去。

王占元接到手裏一看,內中是一張交通銀行十萬元的支票,當即發問:「逸翁,這是怎麼回事?」

「向日本辦理借款,照例有回扣的。這筆款子還沒有到手,不過總理交代,湖北、江西情形不同,所以跟曹潤田商量,先由交通銀行墊一筆。」王揖唐又說,「日本借款能不能成功,東西來不來,都要看我們的態度而定,這筆借款是參戰借款。」

言外之意,非常明白,如果不參戰,何來參戰借款?王占元點點頭說:「此一時、彼一時。只要老師把話說明白,無有不可以商量的。請逸翁替我謝謝老師。」說完,將支票往口袋中一塞。

「督座,」王揖唐以閒談的語氣問說,「照你看,如果參戰案提出,國會通不過,有何辦法?」

王占元想了一會答說:「等通不過再來想辦法,就晚了!」

王揖唐恍然有悟,連連點頭:「說得是,說得是!應該未雨綢繆。」

剛說到這裡,門上剝啄聲響,接著門就開了。一陣香風過處,來了八大胡同的兩名紅姑娘,屬於百順衚衕蘭香院清吟小班的桂芬與春情老四,都是王占元的舊識。

一一招呼過後,桂芬比較矜持,含笑坐在一旁。春情老四卻很放蕩,一屁股就坐在王占元大腿上,從他唇邊取下大半截香煙,吸了兩口,故意將煙噴到王占元臉上。

「別鬧!」王占元問,「上次我帶給你的東西收到了沒有?」

「別提了!堂堂督軍大人,送的禮是什麼鍋粑、麻糖,要多寒傖有多寒傖!」

「那可沒法子,湖北就出這些東西嘛!」

「我不信。」春情老四撇一撇嘴,「那麼大一個湖北省,就光出這些東西?」

「別的出產也有,不過不便送人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怕你害怕。」

「什麼玩意讓我害怕?倒說給我聽聽。」

「譬如漢陽兵工廠,出盒子炮。」王占元問,「你敢不敢要?」

春情老四將臉一揚,大聲答說:「有什麼不敢?」

「好!」王占元笑道,「我隨身就帶著一枝,你要不要?」

春情老四一愣,旋即會意:「要啊!我怎麼不要?」說著便在王占元的腰胯之間,亂掏亂捏。王占元又笑又躲又告饒,兩人在沙發上纏成一團。

見此光景,王揖唐哈哈一笑,起身拱拱手說:「春宵苦短,別辜負了千金一刻。」說完,不等主人答話,便開門走了。

※※※

「督軍團」正式會議,作成了一致的決議:「對德宣戰」,要求政府從速擬訂妥善步驟,付諸實施。

報上公佈了這個消息,各派各系的反應,相當不妙。除了對宣戰問題本身的反對之外,有些議員認為此一決議為軍人干政之漸,政府不宜接受,以免創下惡例。甚至有些議員,率直指責段內閣利用「督軍團」壓迫國會,其心可誅。

這使得段祺瑞大感煩惱,不知道應不應該根據此一決議製成具體的草案,提交閣議通過後,咨送國會,請求同意。因為事實擺在眼面前,宣戰案只要一提出,必遭否決,那時怎麼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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