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於有「督軍團」的支持,徐樹錚勸段祺瑞,對孫洪伊不妨採取嚴峻的態度。他的說詞是,不管平政院是否合法,總是目前存在,而且由財政部發經費的一個機關,孫洪伊既為閣員,不該不尊重同為政府機關之一的平政院。現在主張將此問題,移付國會解決,猶為開門揖盜,其心可誅。

段祺瑞本覺得孫洪伊一點不講交情,已有不滿之意,經徐樹錚的「小扇子」一搧,那一絲不滿之意,很快地化為熊熊怒火,但以正在補選副總統,且等灰塵落地再說。

不道孫洪伊跟徐樹錚已結了不解之仇,跟丁世嶧密議,決定聯馮倒段。因為孫洪伊是天津人,丁世嶧籍隸山東黃縣,亦與直隸為近,捧出河間府籍的馮國璋出來,足以增加河北人的聲勢。

於是在國會中,由韜園系聯絡反段的益友社,加上黎元洪一系,以及馮國璋本身的力量,結成一股強大的勢力,在十月三十日的副總統補選會中,馮國璋以高票當選,其次為陸榮廷,「北洋三傑」中聲望遠過馮國璋的段祺瑞,僅得七票。

國會秘書處打電話來通知選舉結果。徐樹錚愣住了,但旋即恢復常態,心裡在想:這一下用不著旁人說話,段祺瑞就會驅逐孫洪伊。

果然。段祺瑞決定摘孫洪伊的紗帽。關照徐樹錚,擬就一道「大總統令」,繕寫既竣,送府蓋用大印。

徐樹錚派人埋伏在公府中,丁世嶧亦有人在國務院,所以公文未到,消息先通。這樣的結果,原在意中,研究下來認為,既是「責任內閣」,則國務總理保有組閣的全權,關於閣員的任免,大總統是無法干預的。但處置的方式,不妨表示意見。

由於事先已經仔細考慮好了,所以請求用印的公事一到,丁世嶧立刻去見黎元洪,有所陳述:「是總理要免總長的職,而由大總統出面,等於代人受過。這個程序,大有問題。」

「是啊,我也覺得有問題。」黎元洪問,「你看怎麼辦?總要替人家留點面子才好。」

「是!別說是民國,哪怕是前清,皇帝要逐大臣,亦須經過一番安排。『京堂』以上,無『勒令休致』之理。」

「不錯!示意他辭職,也就是了。」

於是,丁世嶧將公文原封不動退回,同時親筆寫了一張便條:「奉大總統面諭:『閣員進退以禮,示意孫總長辭職可也。』敬聞台洽。」署了上下銜,封入信封,帶交徐樹錚。

這個釘子碰得不算重。徐樹錚找了個孫洪伊的好朋友去傳話,得到的答覆,大出徐樹錚的意外。

「他說:『免職不免職看大總統的意思,無所謂。辭職絕對不幹!』」那人拱拱手說,「又錚兄,效勞不周,效勞不周!」說完走了。

原來是丁世嶧跟孫洪伊串通好的一齣把戲。徐樹錚摸透了段祺瑞的脾氣,只要據實而陳,就會有預期的反應。

「好!」段祺瑞將桌子一拍,站了起來,「他不辭,我辭!」接著吩咐:「套車!」

※※※

這天晚上,黎元洪的一班智囊,奉召到公府晚餐。黎元洪喜歡「吃大菜」,用純銀的餐具,非常講究。到喝咖啡時,他向坐在右手方的哈漢章說:「你家知道了吧,段芝泉摔紗帽了。」

這哈漢章是雍正朝征苗名將哈元生之後,是有「世職」的「漢軍旗」。庚子拳禍以後,清朝為了練新軍,選派武官到日本留學,第一批選的是勳臣子弟,哈漢章即在其列。回國後一直在湖北當差,與黎元洪的關係極深,也是黎元洪的首席智囊。段祺瑞為孫洪伊事件,以辭職為要挾,他自然知道,而且也想好了對策。不過事關機密,不便在餐桌上談,所以顧而言他。

「大總統好久沒有聽戲了吧?」

「兩個月了。」

「城南遊藝園新邀了一批角,有個坤伶姓金的,很不錯。幾時我作個小東,請大總統賞光。」

「喔,」黎元洪問道,「比鮮靈芝、劉喜奎怎麼樣?」

鮮靈芝、劉喜奎都是坤角,一年前在北京享最有名的廣德樓、三慶園兩座戲院打對台。那時「籌安」之議正熱鬧,各省勸進的,找路子想做官的,看熱鬧的,如青蠅之集。八大胡同與前門外大柵欄,出現了空前未有的盛況。當時黎元洪住在袁世凱所贈、位於東廠衚衕、原為榮祿舊居的華廈,不過監視甚嚴。黎元洪為表示並無大志,間或微服出遊,照例先聽戲,後下館子,聽過幾回同是黃陂傑出人物的譚鑫培,也曾去捧過鮮靈芝、劉喜奎的場,所以這時提出這兩個人,要哈漢章作個比較。

「論藝,各有所長;論色,要看大總統是怎麼個看法。」哈漢章答說,「鮮靈芝、劉喜奎煙視媚行,人間尤物,但總不免風塵氣。這姓金的,天然風韻,以氣度勝。」

「好吧!幾時到城南遊藝園去聽聽。」

「這不大合適吧!」另有個黎元洪的親信金永炎說,「以大總統如今的身分,出現在市井混雜之處,似乎有傷體制。」

「是的。」哈漢章急忙解釋,「我的意思是讓她出個堂會,甚至不必到公府,就在舍間唱,請大總統光降顧曲。」

「堂會跟戲院的味道不一樣。」黎元洪忽若有所思地,「想想還是那個時候有意思。」

「哪個時候?」

「喏,不就是袁老大沒有添兵,行動比較自由的時候。」

「大總統還覺得那時候有意思?」外號「麻哥」的劉成禺說,「大家『狗頭』不曾落地,真是萬幸。」

在座諸人,大都經歷過這場驚險,於是談了開來。原來當蔡鍔起兵時,劉成禺等人跟黎元洪的中文秘書瞿瀛、英文秘書郭泰祺密商,打算將黎元洪秘密移出北京,到西南或者上海,依照約法,攝行大總統職務,主持討袁。此事的策動者是汪彭年,他跟郭泰祺通過日本東方通信社駐華公社社長井上的關係,與日本公使小幡作了一次秘密會晤,提出他們的計畫,問小幡是否可予以助力?

「可以。不過,這個消息,絕對不能讓英國人知道,否則,一定失敗。」

「是的。」郭泰祺答說,「以朱爾典與袁的關係,表面不贊成帝制。暗中是贊成的。」

「我先跟美國公使談談,請你們明天再來。」

第二天會晤,消息非常好。美國公使深表贊成,願意合作。接著小幡談了秘密移黎元洪出京的計畫。

「我本來卸位回國,船期已經定了,為這件事我可以在正金銀行多住一個星期,親自陪黎副總統出京。」小幡又說,「我們坐美國公使館海軍陸戰隊換防的專車,絕對妥當。」

到了天津,自然是坐美國運輸艦,直航上海。這一路的安全,決無問題,問題在於由東廠衚衕到東交民巷使館區這一段,如何能夠平平安安地通過。

「這一段路程,要你們自己負責了。」小幡答說,「我一出面,反而引人注目。」

這是初步的結果,但已相當具體,可以跟黎元洪談了。由於日本、美國的公使有此友好表示,可以想像得到,在上海一露面,兩國政府會發表支持的聲明,這遠比「洪憲皇帝」登基,只有「清國大使」溥倫一人覲賀,在聲勢上是強得太多了。

因此,黎元洪欣然同意。郭泰祺一面秘密通知雲南的唐繼堯,廣西的陸榮廷,希望到時候回應;一方面會同汪彭年,仍舊要找井上去商量。如何由東廠衚衕安然到達東交民巷。

經過仔細研究,設計出來一個看起來很妥當的辦法。黎元洪的副官劉鍾秀,住在黎家後面,背靠背地一牆之隔。劉家前面,則是一條冷僻的小衚衕。到了出走那天,打通黎、劉兩家的墻壁,黎元洪易服鑽牆,然後打電話給日本人辦的同仁醫院,說劉鍾秀出了急病,請派救護車來接。救護車是預先聯絡好的,將黎元洪用擔架抬上車,直駛東交民巷,會合美日兩國公使,一起出京。

計畫既定,劉鍾秀陸續將家人遣走,定在星期日夜半,也就是星期一凌晨兩點鐘,開始行動。哪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六點鐘,情況突變。郭泰祺神色倉皇地奔到他們設在宣武門外南橫街的機關,一見留守的劉成禺,便即說道:「不得了,不得了!劉麻哥,快走!」

「稍安毋躁。」劉成禺倒很沉著,「先把話說明白來。」

「瞿幹卿讓我來告訴各位,袁老大送了黎本危兩萬大洋的珍珠,消息已經洩漏,現在東廠衚衕,軍警密佈。」郭泰祺又說,「聽說是胡朝棟向楊杏城告的密。」

劉成禺想了一下說:「就是抓人,一定也在晚上。現在分頭辦理,我仍舊在這裡留守聯絡,你去看副總統,切切實實問清楚,有沒有把同謀的名字告訴人家?」

郭泰祺應諾著,轉身就走,到了東廠衚衕,果然滿眼緹騎,不由得使人自「東廠」想到明朝的魏忠賢、捉人的「白靴校尉」、行刑開刀的「駕帖」。不過一進了大門,卻是平靜如常,黎元洪在書房裏,好整以暇地在看《三國演義》。

「副總統!」

聲音很大,讓黎元洪微吃一驚,脫口將《三國演義》上的一句對白說了出來:「何事驚慌?」

「副總統跟二太太、胡朝棟說了出走的計畫沒有?有沒有提到我們的名字?如果說過,讓我們快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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