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洪憲皇帝」終於死了!「起病六君子,送命二陳湯」——四川督軍陳宧在五月二十二日打了個電報給袁世凱,說「項城自絕於川,宧不能不代表川人與項城告絕。自今日始,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。」袁世凱當時昏厥,因為陳宧是他心目中最忠貞可恃的心腹。接著,陝西督軍陳樹藩、湖南督軍湯薌銘,先後宣告獨立。袁世凱活活氣死、悔死了。

袁世凱臨死,找來四個「託派」的「顧命大臣」,第一個是段祺瑞,第二個是王士珍,「北洋三傑」中的一虎一龍,第三個是他的表弟張鎮芳,第四個才是徐世昌。論資格當然是徐世昌最老,所以袁世凱一死如何善其後,由他來主持會議。

估量當前的情勢,北方的實權在段祺瑞手裏,他要一當了總統,自己就沒有機會了。所以徐世昌決定首要之著,是把段祺瑞壓住了再作道理。

於是想到現成有個人可以利用,便是住在光緒被幽禁之地的瀛臺的黎元洪,主張照約法推黎副總統繼任總統。但他也不敢公然開罪於段祺瑞,因而緊接著又加了一句:「這是我個人的意見。究竟該怎麼辦?要問段總理的高見。」

自袁世凱病重,段祺瑞就在考慮袁死以後的局面。論北洋這個「團體」中的實力,他自覺足夠繼承領導權,也就是繼承袁死以後的地位。但江南的馮國璋志不在小,正在親自聯絡長江各省的督軍,不知有什麼花樣變出來。西南方不服北洋領導,更是彰明較著的事。如今要坐上總統這個位子,不會太困難,就怕坐上去也跟袁世凱「即位」那樣,火燒兩股,坐不安穩,一跤摔下來,豈非一世英名,付之流水。

如此一直躊躇不定,找幕僚商量,亦無定論。而到了此刻,卻必須要作一個決定了。

左思右想,覺得至少仍可保持總理的位子,也就是仍舊將實權握在手裏,不愁以後沒有機會,是個比較聰明的做法。

於是他點點頭說:「我沒有意見。相國的意見,就是我的意見。」

大局一言而決,卻非一言而定,剛剛接任便發生了新舊約法之爭。段祺瑞以國務院名義發佈全國的通告,說「袁大總統於六月六日巳正因病薨逝,業經遺令遵依約法第二十九條,以副總統代行中華民國大總統之職權」。所依據的是,民國三年由袁世凱「炮製」,而為革命黨所反對的新約法。及至黎元洪就任宣誓,卻說「當依據民國元年頒布之臨時約法,接任中華民國大總統」。這話雖跟國務院的通告矛盾,其實不錯,錯在後面一句話:「並誓於代行大總統職權之時,確守國憲。」

黎元洪的副總統是民國二年十月,照舊約法選出來的。任期六年,應該到民國七年十月為止。袁大總統一死,黎副總統依法繼任,也是就俗語所說的「扶正」,任期不變,仍到民國七年十月。現在說「代行」,變成以新約法為依據了。而依新約法,大總統缺位,由副總統「代行」職權,但只得三年,便須另選新總統。

新約法中規定,繼任總統的候選人,由現任總統秘密開列名單,一共三個人,藏入「金匱石室」,鎖是特製的,有三柄鑰匙,由總統、總理、參議院長各執一柄,需要兩柄鑰匙配合,才能開鎖取出名單,由國會議員在推薦的三人中選出一人繼任大總統。

這是仿照清世宗秘密建儲,書皇子姓名,藏入鐵盒,置於乾清宮「正大光明」匾額後面的辦法。據說袁世凱最先開列的名單是黎元洪、袁克定、徐世昌。到得西南起兵討袁,得病自知不起,曾派人悄悄打開「金匱石室」,名單改為黎元洪、段祺瑞、徐世昌。改了也無用,袁世凱是如此下場,根本就沒有資格推薦繼任人選,誰會去照他的辦法推選大總統?

因此,黎元洪的前後矛盾,等於自毀立場,一上來就引起了爭議。在南京的馮國璋,亦主張恢復舊約法,重開國會,目的是要推翻「政由寧氏,祭則寡人」,即黎元洪居虛名,段祺瑞掌實權的北方政局。此外,馮國璋在五月十五日所召集的,以團結北洋軍閥為宗旨的南京會議,一變而為由張勳主持,以造成西南與北方之間的第三勢力為主的徐州會議,締結了直隸、河南、山西、奉天、吉林、黑龍江、安徽七省同盟,議定解決時局綱要十條,頭一條就是:「尊重優待前清皇室各條件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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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消息相繼傳入「大內」。第一個好消息是袁世凱去世。那天是端午深夜,也就是陰曆五月初六凌晨三點鐘,「西南好風」,飄來一陣陣哭聲。知道是在為袁世凱舉哀,剛剛起床的太監,奔走相告,喜逐顏開。宮裏將五短身材的袁世凱,說成是「癩蛤蟆成精」,道是「癩蛤蟆難過端午節」,果然應驗了。

第二個好消息就是徐州會議的決定。陳寶琛尤其滿意,他是主張暫時維持現狀,以待「聖德日進」,徐圖「中興」。當王壬秋為他的得意弟子楊度邀約進京來捧帝制的場時,王壬秋瘋瘋癲癲,既似擁袁,又似唐伯虎在明朝寧王宸濠門下,佯狂自污一般,一面故意誤認「新華門」為「新莽門」,一面又做了一副諧聯,謾罵共和制度,叫做「民猶此也,國猶此也,何分南北。總而言之,統而言之,不是東西!」陳寶琛將這副對聯說給溥儀聽時,還加了個橫額:「旁觀者清」,用成語而雙關,正表明了他的主張,隨民國的南北紛爭,採取袖手旁觀,不介入糾紛,長保優待條件,最為明智。

現在徐州會議的決定,證明了他的主張是正確的,因而對徐州會議的策動者張勳,也有了好感。

「雖然是民國,張勳跟他的兵,都留著辮子。袁世凱民國二年,撲滅『二次革命』,就虧得辮子兵攻進南京,才能成功。」陳寶琛又說,「隆裕太后大喪,張勳發了通電,說『凡我民國官吏,莫非大清臣民。』總算很難得的。」

「照這麼說,他是忠臣?」溥儀問說。

「是。」陳寶琛肯定回答,「確是忠臣。」

「是忠臣,我幾時看看他,長得什麼樣子?」

「他在徐州,不便召他來。臣可以找張照片給皇上看。」

另外還有個師傅梁鼎芬,對於張勳亦頗感興趣,很想在北洋政府中找個人居間,做一番拉攏的工作。無奈迎新送舊,正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,只得暫且擱下不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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迎新是迎黎元洪;送舊是送頭戴平天冠,躺在彰德太昊陵上一株千年神柏所製的棺中的袁世凱。六月二十三日,黎大總統派內閣總理代表致祭。前一天並發表明令,派河南巡按使田文烈主辦「袁林」工程。皇帝的墓園稱為「陵」,用諧音的「林」,是為了安慰死者。

六月二十八日,由中南海居仁堂啟靈:是三十二個人抬那門柏木棺。黎大總統等在新華門口,靈柩經過一鞠躬,出了新華門,舁伕增至八十人,全體閣員、清室代表溥倫,步行執紼。到東安門,送葬的行列加入各國公使,直到前門車站。「導子」的順序是特別挑選過可以擔任儀隊的軍警;中西樂隊;騎兵護送的禮轎;袁世凱生前所騎的一匹棗騮馬;六十四名和尚,三十二名喇嘛,手執法器,一路唸經;靈轎,除了袁世凱的大照片以外,還有他在世所用的衣冠及所得的中外勳章;披麻戴孝的兒孫;長長的一串白布小轎,不時傳出嚶嚶哀哭之聲;最後是執紼的隊伍。這個「民國皇帝」的大出喪,著實熱鬧,老百姓傾巷來觀,不消說得。

到得前門車站,在一百零一響的禮飽聲中,靈車南下。伴靈的除了袁氏家屬以外,還有徐世昌、治喪委員曹汝霖及黎大總統派到彰德送葬的代表蔣作賓。當然,張鎮芳、雷震春、袁乃寬之類的心腹,也是少不了的。

一路南下,逢站必停,以便接受路祭,因此走了一天一夜,始到彰德。在袁世凱「洹上歸隱」的「養壽園」中停靈設祭。這時北洋系統的督軍,紛紛到達,舉行「團體」公祭,主祭的自然是徐世昌。

「項城是去世了,北洋團體不可分散。」徐世昌就在靈前召集會議,以主席的身分發言,「帝制時期,北洋同人不免有分裂的現象,大足以使親痛仇快。項城臨終前幾天,跟仲仁最親密。有許多心事吐露,我想請仲仁來追述遺言。當著項城靈前,大家作一番自省,以慰在天之靈。諸位看如何?」

當然不會有人反對。於是即刻派人到裡面,將在袁世凱書房中整理遺稿的張一麟請了來,由徐世昌說了緣由,請他講話。

張一麟自不免為難,因為袁世凱臨終前批評了許多人,大半在座,如果照實直言,會造成很尷尬的局面。於是很仔細想了一會。覺得有段話可以說。

「項城在取消帝制期間,有時候一天要找我三次,其實也沒有什麼事,不過那時候大家都怕見項城,他實在無聊不過,只好找我去聊天。」張一麟接著又說,「項城有一天跟我說:『梁燕孫本來不贊成帝制。後來勸我,決不可取消。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。』」

這話令人頗感意外。先勸進,後來又勸袁世凱取消帝制的人很多。先反對,後來又不主張取消的,恐怕只有梁士詒一個人。他是為了什麼?

「燕孫跟項城說:如果取消帝制,那麼天天在盼望封爵封官的人,自然大為失望,左右解體,請問何來最後共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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