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八

在彰德袁氏「養壽園」中盤桓了七天,梁士詒重回北京時,政局已有一番很大的變化了。

約法之爭,終於告一段落。段祺瑞是想維持新約法的,但聚集在上海的國會議員中,頗多翻雲覆雨的政客,想藉此作個題目,掀起風潮,好從中操縱取利。他們的手法是鼓動西南軍務院不肯撤銷,軍務院繼續存在,便成南北分裂。在分裂的局面下,首先要想借洋債來維持政費就辦不到。這一著可以困住黎、段,也可以拿軍務院的撤銷,作為向黎、段交換政治利益的條件。

幸好由西南已到上海的梁啟超,畢竟能顧全大局,極力支持段祺瑞,同時段祺瑞亦知道堅持新約法有效,是授人以柄的不智之舉,而在上海的海軍則在六月二十五日宣布獨立,表示非恢復民國元年的約法,正式內閣成立後,斷不接受北京海軍部的命令。

這是一次兵諫,效果如應斯響,就在袁世凱「歸隱洹上」途中,段祺瑞一連下了六道府令。

第一道:恢復民國元年三月十一日公佈的「臨時約法」,也就是通稱的舊約法。

第二道:恢復國會,定於八月一日起,繼續開會。

第三道:申令各項條約繼續有效,其餘法令,除有明令廢止者外,一切仍舊。

第四道:撤銷所有關於立法院、國民會議的各項法令。

第五道:裁撤代行立法院的參政院。

第六道:裁撤平政院所屬的肅政廳。

這六道除「新」布「舊」的府令以外,還有一道任命,特任段祺瑞為國務總理。

這一來,段祺瑞才算是黎元洪的國務總理。內閣照例總辭,而在徐樹錚幾個電話聯絡之下,新閣當天就組成了。

新閣除了張國淦,幾乎完全調過。財政總長是早在六月二十三,因為梁士詒堅辭稅務督辦,改調孫寶琦接替,因而起用南京臨時政府的財政總長陳錦濤充任。

交通總長曹汝霖,也早就表示過堅辭之意,而梁士詒又拒絕了黎元洪「幫忙」的要求,所以選中了各派都無惡感,而為人也可算是君子的汪大燮。當然,這也是一個過渡的局而。此外,徐世英代表徐世昌入閣,擔任內務總長,張國淦調任農商總長,陸軍總長則由段祺瑞自己兼。

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,外交總長由唐紹儀出任。不過他在上海並無北上之意,暫時由陳錦濤兼署。

※※※

交通系等於退出了政壇,麻煩卻還不止此。已經撤銷的參政院中,有人發起聯名呈請查辦梁士詒。同時袁世凱既已入土為安,段內閣亦不復成為袁政府懲辦禍首的案子,亦必得要有個結果了。

交通系的巨頭開會商討對策,會中分成兩派,一派主張將「五路參案」的內幕公佈,讓大家知道,梁士詒是被迫下水,一派則主張出以持重,盡全力活動當道,取消禍首的名字。

比較之下,後一派的主張佔優勢,因為這不是辦不到的。有人指出,雷震春和張鎮芳本也在名單之下,由於「大爺」袁克定由彰德來了一道急電討情,段祺瑞將這兩個人的名字勾掉了。雷、張如此,梁士詒為什麼不可以援例。

「要我跟他們去說好話,犯不著,公佈真相,更可不必。我想我可以走一條路。」梁士詒突然問道,「聽說楊晰子上天津了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。」梁士詒說,「你們誰願意陪我上天津去賭幾天?」

這倒也不失光明磊落的風度——當然,以他的地位,不會有人說他「畏罪潛逃」。光是這不願辯白、不願低頭的表現,就顯得他不是隨波逐流、浮沉由人的政客。

消息很快地傳到了段祺瑞那裏,特為派人來安慰,請他放心住在北京。梁士詒笑笑不做表示,依然按照預定計劃出京。

除此以外,禍首名單中原有曹汝霖,由於日本公使的關說而取消;段芝貴是走了馮國璋的路子,才得脫免。至於六君子,是真正的罪魁禍首,當然最為人所注目,他們自己亦最緊張,其中楊度與孫毓筠是包打包唱的要角,料知決不可免,說人情、走門路,徒費氣力,倒不如行那三十六計中的上計,早在梁士詒之前,就避到了天津租界上。

段祺瑞倒是唯恐他們不走,走了六君子之中的兩名要角,事情就好辦了。於是嚴復與劉師培,在李經羲以「愛惜人才」一言之下,從名單中剔除。其實劉師培正從私宅住入法國醫院,得信卻不敢出面。

胡瑛比較慘,因為辛亥年他在煙台做「山東都督」的時候,與吳炳湘成了對頭。吳炳湘這個京師警察廳長,以前要保護帝制派,現在的任務反過來,要監視帝制派,恰好公報私仇,暗中派偵探跟蹤胡瑛,搞得他躲來躲去,不敢回家,然而到底佔了曾做過革命黨的便宜,始終不曾被捕。

再有一個沾了革命黨的光的,就是李燮和。段祺瑞為了表示不與革命黨為敵,自動將他與胡瑛從名單中勾掉。

這樣一再斟酌,最後「十三太保」只剩下六個,而袁乃寬又苦苦哀求,段祺瑞無奈,將他刪去,就只剩下五個了。

十三太保以外,忠實的帝制派還多的是。不過段祺瑞不願得罪武人,只將三個手無寸鐵的文人,擺在裡面充數。到七月十四日發佈了一道懲辦禍首令:

「自變更國體之議起,全國擾攘,幾陷淪亡,貽禍諸人,實屍其咎。楊度、孫毓筠、顧鰲、梁士詒、夏壽田、朱啟鈐、周自齊、薛大可,均著拿交法庭詳確訊鞫,嚴行懲辦,為後世戒。其餘一律寬免。」

有了這道命令,胡瑛才搬出了法國醫院,不過還有些人要忙著「避風頭」。

第一個是法制局長顧鰲;第二個是內戶夏壽田;第三個是辦亞細亞報的薛大可——薛大可最冤枉,他辦亞細亞報,竭力勸進,事實上沒有得到什麼好處。而好處最多的是袁乃寬,反倒逍遙法外。

因此,外界對這道懲辦禍首令,非常不滿。報上冷嘲熱諷,對於榜上有名的人,反倒寄予同情。尤其是對楊度,認為他自評的「政治節操」,確有些道理。

楊度算是比較光明磊落的人,早在帝製取消之初,就上了辭呈,駢四儷六的文章中,夾雜了好些新名詞:

「備位參政,一年於茲,雖勉竭其微忱,究無裨於大局。世情翻覆,等於瀚海之波;此身分明,總是天中之月。以俾士麥之霸才,治墨西哥之亂國,即令有心救世,終於無力回天。流言恐懼,竊自比於周公;歸志浩然,頗同情於孟子。所有辭職原由,理合呈請大總統鈞鑒。」

到了天津,在清鳴臺租了房子住。他平生無積蓄,流亡生涯,現在要錢,便有些捉襟見肘的模樣。因而聽得「梁財神」到天津,大為高興,當天就去拜訪,微露「告幫」的意思。梁士詒卻裝作不解。楊度除了叨擾感饌以外,兩手空空,一無所得。

※※※

相形之下,章太炎就顯得更得意了。

章太炎從大鬧公府以後,就被幽禁於龍泉寺,憤而絕食。袁世凱知道了這件事,怕蒙受逼死「讀書種子」的惡名,便命吳炳湘設法勸導。

吳炳湘找到一個人,就是曾在日本跟章太炎讀過書,以及一起在上海辦過統一黨的王揖唐。

「你!」章太炎一見,便拿那把扇柄上繫著一枚勳章的鵝毛扇,指著王揖唐說,「你是來替袁慰庭作說客?」

「我怎麼敢?」

「那你來幹什麼?」

「看看章先生。」接著王揖唐便跟他談家常,看看談得有些投機時,忽然問道:「聽說章先生絕食了?有這話沒有?」

「有的。」

「其義何取?」

「我不必等袁賊來殺,寧願自己餓死。」

王揖唐笑一笑說:「果然如此,袁項城會高興得睡不著覺。」

「何以見得?」

「我要請問章先生一句話,袁項城要殺你,是不是很容易?」

「是啊!只要他說句話就是。」

「既然如此,章先生倒想一想,一舉手之勞,人家何以不下手殺?其中自然有故。」

這一說,將章太炎愣住了。他雖然學究天人,但所了解的人情世故,是書本上所寫的人情世故。在當今之世,他「獨立高岡」之上,對現實的人情世故,格格不入。他始終認為黎元洪是「真命天子」,袁世凱既然處處壓制黎元洪,則必對於黎元洪有好感的人,視如異己非剪除不可。因此他朝夕望死,偏所望者竟不至,白白地每天挨餓受活罪,實在也有些不能支持之勢。以此之故,聽得王揖唐提出的疑問,雖不能答,卻比什麼都關心。

察言觀色,王揖唐知道無須再盤馬彎弓,有所做作,決定開門見山,從正面來講道理。

「袁項城對章先生,不是不想殺,而是不敢殺!」王揖唐解釋了這一句,又自問自答地說,「大總統比曹瞞如何?不相上下。章先生比禰正平如何?且遠過之。那麼請問,曹瞞不敢殺禰正平,大總統又何敢殺章先生你?」

話說得有道理,也有意味,章太炎大揮羽扇,默無表示——而這不表示的表示,就已經很難得了,越發使王揖唐覺得有十足的把握。

「曹瞞不肯殺禰正平,是不願蒙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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