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七

大總統雖已就職,卻不能移駕公府,因為袁世凱的靈柩停在那裏,要等出殯以後,才能進駐。所以黎大總統,仍在東廠衚衕私邸辦政事。

湖北籍而與黎元洪接近的政客,自然彈冠相慶。但段總理卻不甚理會黎大總統,調停南北,促請罷兵及取消獨立等等軍國大事,多由徐樹錚主持,擬撰電文,由國務院發出。所以黎菩薩除了與僚舊閒話袁世凱稱帝之時,所受的艱困委屈,以及今日之下「苦出頭」的安慰以外,無所事事。

但有一件事,是他可以做的,就是開啟石室金匱。做這件事,好比宋真宗駕崩後,將所謂「天書」殉葬一樣,根絕禍患,亦是要舉。因而接任的第二天,就派人通知國務院:大總統定於六月初九,也就是下一天的上午,蒞臨中南海「開匱」。

第二天上午九點鐘,黎元洪由隨從秘書黎澍、侍從副官唐中寅陪同,坐上剛剛接收來的黑色大禮車,由東廠衚衕出發,越過紫禁城,直駛中南海,在居仁堂右面的豐澤園下車。

豐澤園是袁世凱的「大元帥統率辦事處」所在地。段系將領最討厭的就是這個變相的陸軍部,所以袁世凱一死,這個機構就等於裁撤了一樣。平日將星閃耀、門庭如市,此時門庭冷落,只有一個人在迎接,就是「三海指揮官」徐邦傑。

行過了禮,徐邦傑手一擺說:「大總統先請休息。」

「不必囉,就辦事吧!你帶路。」

「是!」

於是徐邦傑側身前行,繞道下卍字廊,只見一個小山坡上,矗立著一座一人多高,四四方方,全用青石疊成的大盒子,就是石室。走近了看,石室是單門,用一把極大的混金鎖鎖住,門上斜貼一張封條,雖用桐油油過,但風吹日曬雨淋,已只存殘片,雖有如無了。

「這是石室的鑰匙。」

黎元洪將鑰匙接在手裏,回頭喊道:「邵平!你陪我進去!」

邵平是黎澍的號。他答應著上前接過鑰匙,費了好大勁,才將那把鎖簧生銹的混金鎖打開,推動沉重的石門。一股霉氣,撲鼻而來,但是黎澍不願避開,因為不肯錯過先睹為快的機會。

石室中只有一樣東西,就是一具九尺長、五尺寬、三尺六寸高的鐵匱,金光燦然地陳置在一座紫檀木架上。金匱當然也上了鎖,也加了封條,封條猶新,朱印鮮明,感覺中彷彿就像袁世凱在昨天才親手封固似的。

「大總統,」徐邦傑雙手另捧上一枚鑰匙,「這是開金匱的。」

「好!」黎元洪接過鑰匙,提出告誡,「你就站在這裡!」

「是!」徐邦傑趕緊退後數步。

這一次黎元洪未讓黎澍代勞,親自動手,撕去封條開了鎖,啟櫃以前,向身旁的黎澍說道:「你退遠些!」

黎澍就不像徐邦傑那樣唯命是從了。他口中答應,腳也在移動,卻只是站到一旁,挑了個更便於觀察的位置。

只見黎元洪掀開櫃蓋,裡面另有一個金漆木盒,四面是雲龍花樣,雕鏤極其精緻。黎元洪毫不遲疑地打開木盒,內中是一本裝潢得非常精美的冊子,大約一尺長,六七寸寬,黃綾封面,紅綾包角,黃絲線裝訂,大概有十頁左右。

拿起冊子,黎元洪顯得相當緊張,回身一看,黎澍趕緊將視線避開,卻仍舊偷覷著,但見黎大總統很快地將冊子翻開來看了一下,隨即又折兩折,揣入馬褂口袋。這個動作前後費時不到一分鐘。

出了石室,黎元洪仍舊坐禮車回到東廠衚衕官邸,卻已有許多湖北名流,在等著揭曉謎底了。

「大總統開過石室金匱了?」劉成禺問說。

「開過了。」

「裡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?」

「項城親筆寫的繼承人名冊。」

「寫的什麼?」

「寫的麼,」黎元洪慢條斯理地答道:「封面是『萬民攸賴』四個字,翻開封面又有四個大字:『中華民國』。」

「那三個?」座客不約而同的問。

「那就不能告訴你們了。」黎元洪笑笑。

劉成禺便套他的口氣:「大總統的名字,袁項城一定寫在第一格?」

「我做總統,是中華民國約法上的合法總統,難道要借項城一筆來寫出?」黎元洪很憨厚地笑著,指一指參與制訂約法的湖北國會議員說:「倒是經你們一筆寫出來的。」

「大總統,你何妨將名字公開,作為談助!」

「不能談,不能談!」黎元洪亂搖雙手,臉上顯得很鄭重地,「你們的來意,我都明白。我如果告訴了你們,天下皆知,豈不橫生枝節,又起猜疑?現在共和勉強恢復,處置政務,以寧靜為主,凡是可密則密,否則畫蛇添足,多生事端,天下從此多事了。總而言之一句話,別樣事都好說,這件事,我只好得罪了。」

聽了這幾句話,大家都肅然起敬。莫道「黎菩薩」庸懦無用,遇到緊要所在,卻能出以穩重,力持大體。這一點,一般人看得見,識不透,做不到。在他也算是難能可貴的了。

※※※

話雖如此,好奇之心卻不會因為黎元洪這番讜論而打消。相反地,因為事涉神秘,而且看樣子似乎關係重大,就越發想要打聽了。這一次的目標集中在黎澍身上。事實上黎澍本人就是急切希望打開心頭疑團的一個,他很瞭解黎元洪的性情,遇到他用心的時候,警覺很高,但過後常會在不經意之中透露秘密。所以有意不提此事,等待機會。

果然,沒有多久,黎元洪自己就說出來了。名冊上第一個名字是黎元洪、第二個是徐世昌、第三個是段祺瑞。

「這樣看起來,袁項城倒沒有私心?」

「誰知道呢?」黎元洪突然又生警惕,「邵平,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!」

「當然,不會的。」

黎邵平倒言而有信,同時也怕洩露出去讓黎元洪知道了,真個大發雷霆,亦多不便,所以守秘不言。但是他本人卻不大相信黎元洪的話,為了求證起見,想到有一個人可以打聽。

他想到的這個人是「三海指揮官」徐邦傑,專程趨訪,直道來意,問徐邦傑說:「當初名冊可是袁項城親手置放?」

「是的!不過病重的時候,換過一次,是我經的手。」

「是老兄經手?」黎澍又驚又喜地問:「其中真相,可能見告?」

「事情已經過去了,有什麼好說的?」徐邦傑慨然應允,「我告訴你就是。」

果不其然,袁世凱最初藏石室金匱中的名冊,第一名是袁克定,以次才是徐世昌和段祺瑞。帝製取消,將名冊更換一次,袁克定換成黎元洪,其他不動。

於是又談到袁世凱死後的袁家。徐邦傑的談鋒很健,也很坦率。他告訴黎澍說,袁家析產,由徐世昌以老世交的資格,代為主持,袁世凱的遺產約有兩千萬,但現款沒有多少,子女姬妾眾多,每人所得有限。徐世昌接任艱巨以前,曾經問過袁克定,得到承諾,願意聽從他的意見,才肯插手。然而這個家,實在也很難分。

「不過,各房都有『外快』,或多或少,要看住的是什麼地方,各憑運氣,沒有一定。」

「是什麼外快?」黎澍不解,「跟住的地方,有什麼關係?」

「自然有關係。」徐邦傑說,「住在那裏,那裏的東西,就歸住的人所有,這幾天都在拆卸裝運了。」

黎澍大駭:「西苑的一切,都是國家的財產,怎麼可以據為私有?」

徐邦傑不答,只報以苦笑。

「邦傑兄,你是三海指揮官,是國家的官員,不是袁氏的家臣。你該攔阻才是。」

「邵平兄,你的話義正辭嚴,責備得不錯。不過,我實在很難,三海地方遼闊,他們要偷運,防不勝防。」徐邦傑又說,「加以還有郭世五從中搗鬼,這個人偷盜的本事,你是知道的。」

黎澍只知道郭世五專替袁世凱辦庶務,他的劣跡,卻不甚清楚,因而問道:「郭世五如何善於偷盜?」

「連此人的作風你都不知道?」徐邦傑想了一下,拿起桌上的一把小茶壺,「就拿這件事來說,你看,這把茶壺怎麼樣?」

是一把仿乾隆窯的五彩茶壺,底上有「洪憲年製」的字樣,製作相當精美。黎澍依舊不解所謂,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徐邦傑。

「這是唯一的『洪憲窯』,就是郭世五到景德鎮去監造的。燒得很不壞,是不是?你知道這把茶壺值多少錢?」

「大不了一百塊錢。」

「一百塊?十倍也不止。」

「何至於如此?」黎澍答道,「總有個說法在內吧?」

「對了。有個說法,」徐邦傑說,「去年秋天,他奉派當景德鎮監督,去燒洪憲窯。以仿古為名,將西苑各宮各殿瓷器的精品,選了好多,又串通小朝廷的內務府,到養心殿專藏宋、元名瓷的永壽宮,要了好多件。洪憲窯燒好,原來借去的那些名瓷,是久假不歸了。你想想看,照這樣算,這一窯瓷器該值多少錢?」

「真是偷天換日的手段!」黎澍憤慨不絕,「這樣的人,就該抄家!」

「他的家要真能抄,不知道會有多少國寶發現?」徐邦傑又說,「聽說三希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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