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五

從中央直接跟西南議和,一方面漫天要價,一方面就地還錢。雙方條件懸殊,無法談得攏時,徐世昌和段祺瑞決定間接求和,委託陳宧和馮國璋出面調停。

徐、段賦予陳宧的任務,是請他跟蔡鍔商量,務必將袁世凱留任這一條,加入議和條件。陳宧答應極力向蔡鍔疏通,事情本在未定之天,而北京打給馮國璋的電報,卻說蔡鍔已經答應仍舊推戴袁世凱為大總統。主要癥結,既已消解,其他的話,就比較好說了,一直不明顯表示態度的馮國璋,因而提出調停意見八條,第一條就是:「應遵照清室交付組織共和政府全權原旨,承認袁大總統仍居民國大總統地位。」

那知道八條通電剛剛發表,就接到了陳宧分致徐世昌、段祺瑞、馮國璋的通報,才知道蔡鍔根本未作任何承諾。

陳宧的電報中說,接到中央委託的任務,立即派代表到永寧,與蔡鍔磋商和平解決辦法,大致以維持現政府為主。蔡鍔現已有了答覆:雲南、貴州兩省,不能同意袁世凱留任大總統。陳宧表示望淺言輕,一個人調停的力量不夠,建議聯合江寧、安徽、江西、湖北、湖南、山東各省,共同出面承擔,仍舊請中央主持,指定適當地點,分電各省指派代表會商調停辦法。

在陳宧而言,這是變相的打退堂鼓,在馮國璋卻瞭解了事實的真相,以為是袁世凱授意徐、段,有意欺騙,事到如今,還耍這樣的手腕,未免令人寒心。再想到上年夏天,跟梁啟超一起進京謁見,袁世凱斬釘截鐵地表示決不搞帝制,結果他出京沒有幾天,籌安會就緊鑼密鼓地上了場,心裡越發不舒服。

新怨舊恨,加上一起,他到底忍不住了,關照他的秘書長,一向反對袁世凱的胡嗣瑗,擬了一個電稿,當日拍發,指責袁世凱對他「倚若心腹,而密勿不盡與聞;責以事功,而舉動復多掣肘」,談到陳宧跟蔡鍔的交涉,怨責「值此事機危迫,猶不肯相見以誠;調人暗於內容,將從何處著手?」最後說的是:「默察國民心理,怨誹猶多,語以和平,殊難厭望。實緣威信既墮,人心已渙,縱挾萬鈞之力,難為駟馬之迫。保存地位,良非易易。若察時度理,已見無術挽回,無寧敝屣尊榮,亟籌自全之策。」

這明明是勸袁世凱退位。自己人作此表示,袁世凱既傷心,又著急,當天就懨懨成病了。

見此光景,徐世昌亦有些心灰意冷。但既然以收拾時局自任,總得勉力挑起這副千斤重坦,現在袁世凱的地位岌岌可危,不得已而求其次,只有恢復內閣制,讓大總統擔個虛名,西南方面看袁世凱的實權已經交出,或者肯作讓步。

這番用意,袁世凱倒能瞭解,也決定接受。於是徐世昌開始秘密組閣,想學熊希齡的辦法,參照當前的局勢,組成第一流的實力內閣,擬定的名單是:陸軍蔡鍔,內務戴戡,農商張謇,教育湯化龍,司法梁啟超,財政熊希齡。經袁世凱同意後,密電馮國璋徵詢意見。誰知如石沉大海,馮國璋根本不復。

徐世昌第一炮沒有放響,改弦易轍,直接邀請一些名流進京,商量組織責任內閣。被邀的一共十個人,第一、「熊鳳凰」,第二、「張南通」,此外有韓國鈞、伍廷芳、唐紹儀、汪大燮、范源、蔡元培、王寵惠、王正廷,都是聲望卓著,冠絕一時的頂尖兒的人物。蔡元培、王寵惠、王正廷三人是革命黨,羅致入閣,更可以產生包括各黨各派,舉國一致,挽救時局的絕大號召力。

想法倒不錯,無奈這不是「跳火坑」,而是「跳染缸」,為潔身自好者所不肯做的事,所以有的婉言拒絕,有的故意提出苛刻的條件,而有的乾脆不理。

徐世昌平生最大的長處,就是決不強求。他的做官哲學是「安穩」二字,他曾說過:「只要安穩,雖七品縣令,亦自有樂趣,何必要當督撫?」所以到此地步,自己知道信用盡失,調度失靈,再要戀棧,會搞得灰頭土臉,不如急流勇退為妙。

於是薦賢自代,向袁世凱力保段祺瑞組閣。袁世凱亦覺得徐世昌跟軍界的淵源不深,收拾殘局,段勝於徐,因而接納建議。同時為了表示擺脫政權,第一步先公佈「政府組織令」,國務卿總攬政務,稱為「責任內閣」,緊接著便發佈了委任段祺瑞為國務卿的明令。

段祺瑞當然亦不肯隨便跳火坑,表面是接受了命令,暗中卻必須自決進止。所以特地去見徐世昌求教。

「菊老知道的,我始終反對帝制。項城固然耿耿於懷,雲臺更有成見。如果名為『責任內閣』,而事事掣肘,我的犧牲就毫無意義了。」

「項城決無他意,只求早日收拾時局。雲臺你不必理他,我會告訴他,不要干預你的一切。芝泉,」徐世昌很懇切地說,「如今是北洋團體存亡的問題,除你以外,還能有誰擔得起這副救北洋的擔子?」

這話打動了段祺瑞的心。領導北洋,除袁世凱以外,舍我其誰?因而深深點頭,表示領教。

「我勸你三句話:固北洋團體,保項城威信,釋民黨夙嫌。能做到這三句話,芝泉,將來都是你的天下。」

「是的。」段祺瑞肅然答道,「菊老見教,不敢不聽。不過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不夠,務必請菊老幫我一幫。」

「那還用說,只要用得著我,自然盡力。」

「我想請菊老跟我一起組閣。」

「那不必!」徐世昌大搖其頭,「我不擔任何名義,讓你組織一個耳目一新的責任內閣,反而更有號召力。」

「如今最棘手的財政——」

「這,」徐世昌搶著說道,「你不必愁。去找梁燕蓀,他一定有辦法。」

段祺瑞跟梁士詒本來就很接近。同時也很瞭解,帝制派中的楊士琦等人,已使袁世凱寒心,根本不能發生作用。只有梁士詒,還能參與新華機密。就不為財政問題,僅僅拿收拾殘局,取得袁世凱的諒解這一點來說,亦非梁士詒從中斡旋不可。

於是辭出徐府,就去看梁士詒。閉門密談,梁士詒首先表明,全力支持段祺瑞組閣,接著便談到財政問題:「中國、交通兩行發行的鈔票,一共七千多萬,庫存現金,只有兩千萬;放出去的款子也是兩千萬。歷年貸與政府的,大概四千萬,這筆虧空,如何彌補,已經大成問題,而況停戰議和,又要發一筆裁軍的遣散費,真不知道從何而出?」

直到此刻,段祺瑞才知道國庫盈虧的真相,四千萬虧空暫且不問,停戰議和的裁軍費用,以及眼前的政費,總先得籌出一筆款才好。

當他率直提出要求以後,梁士詒連聲答道:「難,難!要籌措軍政各費,如果不能借內外債,就只有增發鈔票。照西洋的學說,這叫『通貨膨脹』,是最危險不過的事。如今人心不定,倘或大家提存擠現,銀行馬上就可以倒閉,社會混亂,那裏還談得到收拾時局?這件事真要從長計議。」

段祺瑞倒吸一口冷氣。「燕蓀!」他說,「這件事你總得要拿出辦法來。不然,一組閣就垮,何苦來哉?」

梁士詒已經胸有成竹,不過一時不肯提出來,只這樣答道:「辦法總可以想得出來。芝泉,你不妨先組閣。不知道已有了名單沒有?」

「大致有了。我自己兼陸軍,想請陸子欣復出。」

「陸子欣不是在北戴河養病嗎?」

「他生的是『政治病』,怕受項城的牽累。如今取消帝制,各國都表歡迎,外交並不難辦,他一定肯出山的。」

「那末,」梁士詒問道,「曹潤田呢?再當陸子欣的次長,未免委屈。」

「曹潤田總算夠朋友,這幾個月也虧他在『外交大樓』坐得住。我想另外借重他。不過先要跟你商量,我想請他擔任交通。你的意思如何?」

梁士詒當即同意。交通部關係著交通銀行,以及航郵路電四大部門的利藪,是他這一系的命脈所在,當然不願落入敵系手中。但局勢艱難,為了獲得緩衝的餘地,亦不宜推薦嫡系大將如葉恭綽之流擔任。曹汝霖與交通界淵源不深,但私交頗好,由他出面擔任交通總長,外示中立,而內可合作,再好不過。

接著段祺瑞又提到其他閣員,朱啟鈐籌備帝制最起勁,自然要換,段祺瑞決定邀他的小同鄉,搞黨派的「專家」王揖唐出任,海軍劉冠雄、司法章宗祥、農商金邦平蟬聯,教育張一麟,重參袁世凱的機要,實在無法兼顧,而且他本人亦志不在此。所以預備延攬黎元洪一系的張國淦接替。剩下來就是最重要的財政總長,段祺瑞請梁士詒推薦。

這是理所當然之事,梁士詒願意推薦,就表示他願意為新閣解決財政困難,但是困難不必一定期望新任財政總長來解決——跟交通總長一樣,財政總長不宜由交通系人物擔任,但也決不能落入敵對派手中,最好的辦法是找一個資望足夠而又能夠聽話的人來出面。

梁士詒想到一個人,是他的賭友。也是段祺瑞的麻將搭子,「孫慕老如何?」他問。

孫慕韓——孫寶琦的資望足夠,交情也足夠,而且是袁世凱的親家,只要有益於收拾殘局的任何手段,他在那一方面來說,都得無條件同意。段祺瑞欣然接納了此一推薦。

交通、財政兩總長的人選,都能配合,不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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