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四

消息一傳,廣東方面,大為憤慨,反倒促成了反袁派的團結。

廣東的反袁派,名目繁多,主要有兩派,一派由締造民國的孫逸仙博士所親自領導,稱為革命軍派。

另外一派為護國軍派,總機關設在南洋,所以又為南洋派。這一派之下,又分為三派,其中徐勤一派跟梁啟超最接近,所以亦最活躍,集結了民軍數千,預定在四月初七那天,猛撲廣州。

龍濟光的勢力此時已只限於廣州城內,全省要地幾乎入民軍掌握,聽說袁世凱派盧永祥領兵到廣東,激於同仇敵愾的義憤,決定強迫龍濟光宣佈獨立。

四月六號那天,江大、寶璧兩條兵艦,歸向民軍,開到白鵝潭,預備炮轟觀音山。城裏約定內應的「四省軍警同盟會」分子,更直接痛快地升起一面旗子,上面大書十二字:「聽候龍濟光、張鳴岐宣佈獨立」。

民怨沸騰,不可輕犯。龍濟光只好密電北京,請示機宜,得到的覆電是:「獨立擁護中央」。袁世凱的意思是,不妨假獨立。龍濟光照計而行,當天下午三點鐘,召集官紳商民代表,開會商議獨立。

假獨立跟真獨立當然不同,龍濟光預備好的一份宣言,是這樣措詞:

現據廣東紳商學各界公呈:「粵省連年災患,地方已極凋零,近來各省,多已反對袁氏,宣佈獨立。粵省危機四伏,糜爛堪虞,各界全體為保持全省人民生命財產起見,集眾公議,聯請龍上將軍為廣東都督,以原有職權,保衛地方,維持秩序。此系擁護共和,天經地義,請即剛斷執行」等情,查閱來呈,持議甚韙。本都督身任地方,自以維持治安為前提,刻經通電各機關、各團體及本省各屬地方文武,即日宣佈獨立。所有各地方商民人等,及各國旅粵官商,統歸本都督率領所屬文武,擔任保護。務須照常安居樂業,毋庸驚疑。如有不逞之徒,假託民軍,藉端擾害治安,即為人民公敵,本都督定當嚴拿重辦,盡情處治。

自說自話念完這篇一派官腔的宣言,隨即自封為廣東都督。只是逮捕了蔡乃煌,因為這個才是廣東的「人民公敵」,一致要求殺此人「以謝粵人」。

龍濟光這種障眼法,革命黨看得很清楚,不但沒有指斥袁世凱的話,而且還包藏著惡毒的陰謀,想假借「如有不逞之徒,藉端擾害治安,即為人民公敵,本都督定當嚴拿重辦」,這幾句話,作個武力對付民黨的藉口。同時,獨立以後,與北京密電頻繁,更是與袁世凱關係不斷的明證。

因此,各地民軍領導者,都要求龍濟光退位。龍濟光則拿陸榮廷、梁啟超來推託,說他們不日就到廣州,談判兩廣合作事宜。那時都督問題,必有妥善的解決辦法,目前他只是暫時維持地方治安。這話有一半真實:陸梁確有連袂而至廣州,當面商談一切的成議。廣西方面亦有電報來,勸民軍忍耐持重。其中南洋派勢力較大的徐勤,為康門高弟,與梁啟超的交情很厚,從中極力維持,使得民軍與龍濟光之間,暫得相安無事。

為了準備兩廣談判,廣東的各界代表先開了一次會,由警察廳長王廣齡、海軍司令譚學夔擔任主席,議定了六條規約,大致是聯合各省,迫袁世凱退位;廣東新舊各黨,互息紛爭;起義軍隊不得再加擴充;暫舉龍濟光為都督,一切善後事宜,等陸榮廷、梁啟超到了再解決。總之,一切的一切,都要等陸榮廷到了,才有定局。

陸榮廷就在開會的這一天,四月初八與梁啟超自南寧啟程東下,而他的代表則在四月十一先到了廣州。

這個代表是梁啟超的好朋友,做過中國銀行總裁的湯覺頓,他的使命是代表陸榮廷來跟龍濟光作秘密談判,勸他真正獨立。

就在這時候,北京方面來了一個密使。有人傳說是梁士詒的弟弟梁士訏,銜命跟龍濟光有所密謀。就因為有這個密使先一步到達,才決定了召開「珠海會議」。這個會議是「鴻門宴」,然而湯覺頓不知道,民軍方面也不知道。

會議是在四月十二下午召集的,出席的有徐勤、湯覺頓、王廣龍、譚學夔、龍濟光的警衛統領顏啟漢、蔡春華、賀文彪、潘斯鎧,以及商會代表等等。

會議時間定的下午兩點鐘,但出席的人參差不齊,一直不能開議。到了兩點鐘過後,龍濟光打電話到會場,說是請湯覺頓赴宴。

宴會定在下午六時,何須如此亟亟?湯覺頓只當是預先提醒之意,答說:「知道了。到時候一定去。」

隔不多久,第二次電話又來催了。湯覺頓正要到會場,亦沒有工夫去細想,只答說開完會就去。隨即進了會場。

會議由徐勤擔任主席,說明開會宗旨:「民軍與原有軍隊,既然都反袁獨立,彼此一家,要籌個妥當的聯絡支配之道,免得發生衝突。」

話還沒有完,賀文彪霍地站起來,厲聲說道:「警衛軍是正規軍。民軍烏合之眾,應該改編為警衛軍。」

「話怎麼能這麼說?起義的民軍是義軍,何能稱之為『烏合之眾』?」

「不是烏合之眾是什麼?」

眼看就要發生衝突,顏啟漢一把拉住徐勤:「君勉兄,你來,我另有話告訴你。」說著,連拖帶拉將徐勤弄到另外一個房間。

大家都不知道顏啟漢是何用意,不過知道他們是有交情的,料想必是私下勸說讓步。會議一開始就起衝突,令人氣沮,所以都不開口。

過了一會,徐勤跟顏啟漢雙雙出現,徐勤臉上的顏色青紅不定,而顏啟漢則似乎殺氣騰騰,令人望而生畏。正錯愕之間,想不通是怎麼回事時,變生不測,顏啟漢已經拔出手槍來,指著徐勤,扣動板機。

這一槍沒有打著,徐勤拔腳就逃。顏啟漢也沒有再開槍。但是警衛軍的士兵,卻已一衝而進。長槍短槍,一齊動手,砰砰蓬蓬,打得一塌糊塗。

第一個中槍的是湯覺頓,第二個是譚學夔,當場畢命。此外倒在地上的有王廣齡、商會代表呂仲明、岑伯著。當然也有受了輕傷,扶創脫走的。

一時會場秩序大亂,倒在地上的,亦沒有人救護。而在城內各交通要道,則已戒嚴。同時龍濟光貼出安民佈告,說珠海會議,因為發生誤會,有人死傷,民眾不必驚慌。

既無哀悼之詞,亦無緝兇之令——據人傳說內幕,梁士詒的密使,用重金買通了顏啟漢等人,借珠海會議,盡殺民軍首領。而顏啟漢與徐勤有舊,有意放他逃生,龍濟光則不願殺湯覺頓,兩次催促赴宴,無奈湯覺頓不悟,終於枉送一命。

廣東假獨立的把戲,到此完全拆穿。無獨有偶的是浙江亦有一出假獨立的把戲,而且時間相同,但是結果不同。

※※※

浙江的將軍和巡按使,都是本地人。將軍是海鹽的朱瑞,巡按使是台州的屈映光。當袁世凱稱帝時,東南以浙江最為忠順,所以朱瑞封侯,屈映光封伯,這兩個人以前與袁世凱都無淵源,而能邀此厚爵,一時稱為異數。不過杭州人好直言,好開玩笑,戲稱朱瑞為「朱虛侯」,這是漢初剪平諸呂、重安劉氏的劉章的封號,用來挖苦朱瑞的侯爵,不過虛名而已。

就在朱瑞封侯不久,他家太夫人六十壽誕。袁世凱趁此籠絡,特詔「賜壽」,派了一個湖北人為欽命特使,其名萬德尊,意思是萬乘之尊,特加恩德。賜壽的儀物有:「御筆」福、壽字各一,誥封一件,壽詔一軸,上鈐「皇帝之寶」,外套黃綾封套,由萬德尊「敬謹賚頒」。

專車到了杭州城站,朱瑞在月台上跪接詔命,將御賜各件迎上龍亭,十番鑼鼓,加上洋鼓洋號,中西合璧,吹吹打打,迎入爵府。杭州人以看十年前大學士王文韶大出喪的心情,傾城來觀,只見到了爵府,欽使捧著壽詔誥封,直入大堂,居中站定,朱瑞率領全城文武官員,在香案面前請過「聖安」,然後朱瑞個人謝恩。萬德尊宣讀壽詔:「浙江瑞武將軍侯爵朱瑞,忠貞盡忱,朕實嘉尚;東南半壁,倚為長城。其表異群流,實由太夫人教導所致。」讀畢再次謝恩,金鼓齊鳴,外加禮炮二十一響。都說從乾隆南巡以後,杭州從未有過如此隆重的禮儀。

因此,朱瑞感激涕零,效忠不貳。從雲南獨立以後,各省都持觀望的態度,唯有浙江照樣報解軍餉。朱瑞又怕變生肘腋,將可疑的軍隊調駐城外,從他家鄉海鹽,特為招了四連「子弟兵」駐守爵府,充當衛隊,四周高壘深溝,如臨大敵,防範得相當周密。

然而浙軍將領童保暄、呂公望、王文慶等人,遲遲不敢響應,所顧慮的卻不是朱瑞的那四連衛隊,而是北軍駐紮淞滬,一旦獨立,怕北軍來犯,抵擋不住。等到三月底潮汕獨立的消息傳來,接著便有袁世凱預備調駐滬北軍入浙之說;這就逼得浙軍非下決斷不可了。

開會密議的結果,因為朱瑞亦是當年光復的同袍,不忍遽而動用武力,決定先禮後兵,能勸得他獨立抗袁最好,否則再用兵亦不為晚。

無奈朱瑞執意不允。參謀長金華林更力表反對,還有五年以前光復浙江,協力創造共和的兩名高級將領葉頌清、葉煥華亦變節附和。童保暄說得舌敝唇焦,朱瑞才算鬆口,卻不是獨立,只表示中立。

雙方對這個結果,都不滿意。朱瑞跟金華林決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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