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三

出席御前會議的親貴,分成兩派,一派是親近袁世凱的慶王奕劻和宣宗的長曾孫,後來代表清朝貴族擁護袁世凱稱帝,現任參政院院長的溥倫,贊成推位讓國,但這一派是少數派。

主張保大清的親貴很多,這一派的首腦,第一個是人稱「小恭王」的溥偉,老恭王奕訢的孫子;第二個是肅王善耆,當過民政部尚書,在親貴之中,算是賢者;第三個是手握財權,人稱「澤公」的載澤,他由慈禧太后指婚,娶的承恩公桂祥的女兒,所以跟光緒皇帝,就像老醇王奕譞跟咸豐皇帝一樣,以弟兄而為聯襟,只不過載澤跟光緒皇帝是堂弟兄而已。

這一次會議,毫無結果。奕劻和溥倫為多數派「圍剿」,被痛斥為「不孝子孫」。因此,第二天開會,奕劻嚇得不敢出席,而溥倫見風使舵,也不贊成退位了。

然而不退位要能保得住位子才行,退位則還有優待條件。隆裕太后見她婆婆,也是她的姑母慈禧太后,那樣一把好手,都應付不了革命黨,自己何德何能,可以對付得了眼前鼎沸魚爛的局面,因而也贊成退位。無奈要說服多數派不容易,所以御前會議一次接一次開,始終是議而不決。

這時以溥偉為首,糾集了荊州駐防旗人,日本士官出身,頗有才幹的軍咨使良弼等人,組織了一個反對退位、反對議和、反對袁世凱,主張以武力保大清天下的「宗社黨」,態度更趨強硬。溥偉表示:「亂黨並不足懼,只要出軍餉,就有忠臣去平亂。馮國璋說過,發三個月餉,他就能把革命黨打敗。」

可是餉在那裏呢?慈禧太后留下的內帑,一部分讓隆裕太后寵信的太監小德張所侵吞,一部分則為袁世凱以接濟軍用為名,勒索而去,內庫早就空空如也。

「想當年,日本跟俄國開戰,明治皇后拿自己的珠寶首飾勞軍,士氣大振。如今太后也不妨照方吃炒肉。」

「這話不錯!」善耆支持溥偉的意見,「請太后鑒納。」

「要我拿首飾出來,行!不過打勝了,固然好;打敗了,不是連優待條件都落空了嗎?」

「那是欺人之談!不能聽他們的。奕劻欺君罔上,都是他玩的花樣。」這次是溥偉附和善耆,「優待條件和明朝末年說闖王不納糧一樣,那是欺民,這是欺君。即使真有這個條件,以朝廷之尊,而受臣民優待,豈不貽笑千古,貽笑列邦?」

「就照你的話去打仗,光是一個馮國璋也不行啊!」

「有的是兵!陝甘總督升允,不是帶兵勤王,已離了西安了嗎?」溥偉又說,「如果太后和皇上賞兵,臣願拚死報國。」

兵又在那裏?那一支兵是不經過總理大臣袁世凱的同意,而能調遣得動的?隆裕太后歎口氣:「明兒再說吧!」

御前會議天天白開,但會中誰說了些什麼話,袁世凱卻完全知道。宗社黨比較難惹的只是一個良弼,溥偉、善耆等人,不過空言激昂而已。至於隆裕太后庸弱膽小,只要威脅利誘,雙管齊下,不怕她不就範。

袁世凱指使兩個人跟隆裕太后去說話,一個是國務大臣趙秉鈞,他是袁世凱與隆裕太后之間主要的傳話人,很率直地提出警告:「太后可得好好兒想一想!這個事兒叫大夥兒一討論,優待條件還有沒有,可就沒有準了。」

另一個是久受袁世凱收買的小德張,他從側面相勸,說退了位,改了共和,太后還是太后;如果不是共和,仍舊是君主,太后也不過掌管交泰殿的二三十顆玉璽而已。

「事情要從兩面看,人家本來已經奪了咱們大清的天下,如果不是共和,改朝換代,那能這麼客氣?為人要識大勢,倘或一個勁不肯鬆口,革命黨打到北京,想活命都難,還談什麼優待條件?」

隆裕太后對小德張言聽計從,這時更打定了主意,願意議和讓位。只為「宗社黨」掌握著一部分禁軍,倘或斷然處置,說不定惹起不測之禍,所以依然只是拿開會來「磨」。漸漸地,多數派變成少數派,贊成君主,想保大清的只剩下四個人。其中之一就是載洵,他提出一個主張,仿照封建的制度,分等裂土,大封宗藩,將大清天下化整為零。這個主張太舊也太新,簡直匪夷所思,所以根本就沒有人理。

不久,發生一件血案,良弼被刺死,刺客是革命黨彭家珍。

彭家珍是四川金堂縣人,陸軍武備學堂炮科的高材生,畢業以後,由四川總督錫良派到日本,調查軍事情形,購置軍械,事畢回川,就一直在新軍充當下級軍官。

宣統二年,錫良當東三省總督,彭家珍投奔舊主,被委為講武堂學兵營隊官。此時他已秘密參加了革命,但在東三省的發展不利,因而走了新任總督趙爾巽的門路、調充天津兵站司令部副官,與趙鐵橋、黃復生、陳憲民、李石曾,以及刺攝政王不成被捕,由於善耆憐才而剛釋放出獄的汪精衛他們,一共二十個人密謀起義。當時革命黨的經費相當困難,幸得彭家珍敢作敢為,盜用軍餉作為購買彈藥、交際應酬之用;同時又拿陸軍部發到兵站的火車免費票及半價票,源源供給同志,不但減省車價,而且軍用票可以掩護身分,所以聯絡往來,極其方便。

武昌起義以後,北方黨人,密謀回應,做過各種暗殺的計畫,都不成功。最初是打算在十二月初一資政院開會,親貴大多出席時,一網打盡。由於炸彈運輸不易,中途延誤,而資政院又草草終場,等炸彈取到,已無用處,失去了一個大好的機會。

第三個計畫是分頭行刺。彭家珍預備派一個學生到奉天,假冒奉天講武堂監督,旗人崇恭的名義,發一個電報到京,分致良弼等人,說「東督諸人,憤宗社將亡,謀保大清,舉崇恭為首領,組織敢死隊,特電聯絡」,然後計算電報到達的時刻,由同志持用崇恭的名片,分謁親貴,相機刺殺。

預定的目標,第一個就是良弼。此外有蔭昌、載澤、載洵、載濤、溥偉等等,都是御前會議中發言最有力量的人。

這個計畫,未為同志所接受。彭家珍慨然表示:「你們不幹,我幹!不達目的不止。」

彭家珍所選的目標,自然是良弼。等假電報一到,他坐馬車先投軍咨府,良弼不在;再投良弼的舊宅,又不在,最後到了紅羅廠良弼的新居,拿崇恭的名片遞向門上,得到的答覆,依然是「不在」。

「我有要緊公事,非見良大人不可。」彭家珍說,「能不能在府上等一等?」

門上接納了他的要求,引入客廳坐等。然而一等再等,始終未見良弼回家,彭家珍有些沉不住氣了,而且新居戒備森嚴,所以彭家珍深感株守非計,倘或為人識破機關,勢必束手就擒,因而決定,改日再來。

那知辭出大門,剛剛上馬車走不了幾步,遙見護衛前驅,良弼將要到家。這個機會,自然不願交臂失之,趕緊吩咐御者回車,先下來等在門前。

良弼車到,彭家珍便喚跟班去投帖,這時良弼已經跨下車來,發覺彭家珍神色有異,趕緊想躲。而彭家珍的動作比他更快,右手伸進口袋中,取出一枚炸彈往良弼立足之處,使勁一扔。門前是大塊青石板,觸地就爆,一聲巨響,硝煙彌漫,土石四濺,良弼的左膝被炸斷,周身俱傷,而彭家珍卻為飛起來的一塊拳大的石頭,擊中頭部,當場殞命;而良弼亦終於不救。

這個消息一傳,將一班親貴都嚇壞了。御前會議中,到的人越來越少,贊成退位的越來越多,最後只剩下溥偉和善耆,不改素志。但大勢已去,無可作為,先後離了北京,溥偉到了旅順,善耆學申包胥哭秦庭,向日本及德國去備兵,可是日本和德國的官兵婉言拒絕。而這兩個人的心始終不死,善耆後來甚至將一個小女兒送給川島,起名川島芳子,希望藉此「血緣」之親,取得由武士蛻變而來的日本浪人的支持。

這幾年宗社黨還在秘密活動,攝政王福晉的大把銀子,就是這樣大把花出去的。不過講到這裡,薛匯東就不肯再談下去了——由談這段往事,他激起了無窮感慨。當初他的老丈人,利用革命黨拋頭顱、灑熱血、前赴後繼的「傻勁」,篡奪了國家元首的地位,如今人家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,特別是馮國璋,想如法炮製出一個大總統來,這是不是一報還一報呢?

當然,他相信以他老丈人的聰明,必然也已看到這一步。以昔視今,必然也還存著這麼一個想法,萬不得已而要退位,則昔之優待清朝者,今日又何嘗不可優待洪憲?清朝的「尊號仍存不廢」,那末袁「大總統」當然也是一樣。

小鳳仙卻又是一種想法。她只關心蔡鍔,關心他的安危,關心他的成敗,因而也關心一切由蔡鍔在雲南起義以後所引起的局勢的變化,因為這跟蔡鍔的成敗有關。現在聽薛匯東談那些故事,出以講笑話的態度,便知攝政王福晉跟宗社黨在搞的那套花樣,純然是癡心妄想,不可能有「漁翁得利」的結果。但是袁世凱又如何了呢?

為了避免惹人猜疑,她一直只有從報上去猜測蔡鍔有沒有成功的可能?袁世凱又將如何?將會落到怎樣一個結果?卻從不敢跟人談論。然而眼前的情形又不同,薛匯東雖然是袁世凱的女婿,是喝過洋墨水的人,看上去非常開通,跟他打聽打聽袁家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