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二

勉為其難的是徐世昌。段祺瑞雖已受任為參謀總長,但因為袁世凱善於反覆,不免還有觀望之心,要看看袁世凱究有幾許撤銷帝制的誠意?因此,收束局勢的責任,他不能不毅然決然,一肩承擔。

轉圜的第一個關鍵在代行立法院的參政院。解鈴還須繫鈴人,改變國體及以「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」的名義,上書推戴袁世凱為皇帝,都出於參政院。因此恢復民國,讓袁世凱由洪憲皇帝變為民國總統,亦應該經過參政院議決這一道手續。然而明令取消帝制的第三天,所召集的參政院臨時會議,竟致開不成會。

參政總數七十三人,對於帝制的意見,分做四派:第一派是帝制派,第二派是反帝制派,第三派是陽奉陰違派,第四派是無可無不可派。一到袁世凱接受「推戴」,第二派自都掛冠而去,而第一派則自覺不能出爾反爾,也沒有臉面再踏進參政院,所以這天的臨時會,雖經秘書長林長民親自掛電話勸駕,亦只到了四十六名,連三分之二都未到,只好流會。

這一流會,使徐世昌準備好的勸和的電報發不出去,因而決定在二十五號再開。新任參政院長溥倫和很有影響力的梁士詒,四處拉人,總算勉強湊足法定人數,得以開議。

議程第一項就是由國務卿徐世昌報告。「目前時局危急。」他說,「要請各位參政,為國宣勞——」

剛說得兩句話,只聽有人吼道:「帝制元勳在那裏?」

也不知怎麼搞的,有人一開腔,接下來便是敲臺拍凳,一片喧囂:「洪憲功臣」、「共和蟊賊」、「解散」、「全體辭職」——吼叫的都是第三派,這些人本心都反對帝制,當時受了各種壓迫,不得不降志以從,積下滿腹牢騷委屈,到此刻不發洩一下,更待何時?至於第四派本來毫無主張,但反對帝制已成極時髦的玩意,不妨隨聲附和。這樣推波助瀾之下,會場秩序,幾致無法維持。

少不得又是梁士詒一系的人,說好說歹,在吵吵鬧鬧之中,議決了三個案子:咨請政府撤銷國民代表大會公決的君主立憲政體;取消參政院為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的名義;咨請政府恢復因為帝制失卻效力的民國法令。

這一來才算是正式撤銷了帝制。於是徐世昌發出一個會同黎元洪、段祺瑞一起署名的電報給蔡鍔、唐繼堯、陸榮廷,說「帝製取消,公等目的已達。務望先收干戈,共圖善後。」

這個電報如石沉大海,毫無迴音。這也不算意外,所以徐世昌照預定計劃,又打電報給康有為、伍廷芳、唐紹儀、湯化龍,請他們出面調停戰事,開出六個條件,可以總括為兩句話:取消獨立,籌商善後。

這一次有了迴音。電報遞到徐世昌手裏,一看之下,倒抽一口冷氣。這六個條件是:

一、袁世凱於一定期限內退位,可貸其一死,但須驅逐至外國。

二、依雲南起義之要求,誅戮附逆之楊度、段芝貴等十三人,以謝天下。

三、關於帝制之籌備費及此次之軍費,約六千萬,應抄沒袁世凱及附逆十三人之家產賠償。

四、袁世凱之子孫,三世剝奪公權。

五、袁世凱退位後,即按約法以黎副總統元洪繼任。

六、文武官員除國務員外,一律仍舊供職,但軍隊駐紮地帶,須聽護國軍都督之令。

這六個條件,明知袁世凱看了會生氣,卻不能不遞。果然,電報入眼,袁世凱就變色了。但總算看完了全文。

「我早說過,我是為國家跳火坑,我個人任何犧牲都可以接受,不過『罪不及妻孥』,所說子孫『三世剝奪公權』,不知是那一國的法律?」

「這當然是漫天要價。」徐世昌很謹慎地說,「如果肯委屈些,也未始不能籌出一條轉圜的路子來。」

「怎麼樣的委屈?只要不傷國體、不苦百姓,我都可以照辦。」

到現在還是一派冠冕堂皇的違心之論,徐世昌深為不滿。同時也有些懊悔,不該在沒有跟袁世凱仔細談過,先取得他的切實承諾,貿貿然接下這副重擔。此刻看來,怕會搞得「頂石臼做戲,吃力不討好。」

「漫天要價」,可以「就地還錢」。但京裏直接與護國軍討價還價,未免不成話說,最好要有人轉圜。定下這個宗旨,便得物色人選,最適當的莫如馮國璋和陳宧,因為這兩個人有實力,而且也跟蔡鍔他們接得上線。

定計以後,徐世昌辭出公府,自去部署。袁世凱又召見法制局長顧鰲,看看在約法上有什麼花樣好出?顧鰲建議,不妨向參政院提出一個掩人耳目的辭職書,然後再活動參政挽留,能做到這一點,在法理上可以對抗護國軍的苛刻要求。

袁世凱認為此計可行。但應當唱一曲雙簧,讓黎元洪當配角。這就只有用騙的手段了。

於是袁世凱將與黎元洪同鄉且很接近的公府顧問張國淦找了來,用很懇切的語氣說:「萬方有罪,在某一人。西南方面既然以我的退位為停戰的第一條件,我又何嘗不可犧牲,讓位給副總統?不過,宋卿不大懂公事,請你跟他去說:請他到府裏跟我一道辦公。拿公事摸熟了,我就可以放心退位了。」

張國淦也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?此事干係甚重,而且可能為人誤會自己被袁世凱收買,所以從中替他們牽線。總之,這個閒事管不得。

因此他變相推託。「請問大總統,」他說,「平日跟副總統之間,是那一位傳話?」

「是楊五。」

「楊五」就是楊士琦,張國淦立即答道:「既這樣,還是請杏城傳話的好。」

袁世凱聽他這樣說法,不便勉強,但也不便馬上就「端茶碗」示意送客,就閑閑問道:「近來外頭的輿論如何?」

張國淦率直答道:「都在討論退位問題。」

袁世凱矍然一驚,接下來問:「你看退位好、不退位好?」

「這要從三方面來分析:外交、軍事、輿論。」

「輿論?」袁世凱輕蔑地,「我看中國就沒有輿論這件東西。外交,我很有把握。三者的重心是軍事。你看,蔡松坡打得倒我嗎?」

一面說,一面臉上已泛起冷笑。張國淦覺得自己既是顧問,不可不盡建言之責,想了一下,很審慎地說:「時局的重心在東南而非西南。」

這是指馮國璋。袁世凱聽他這麼說,不由得想起「眾叛親離」這句話,臉色變得很不自然。

「什麼?」袁世凱裝作聽不大懂似地,「你是說華甫嗎?」

見此光景,張國淦知道自己知無不言的這份熱心過度了,當時便改變了口氣。

「華甫做了大總統幾十年的部下,知道他的莫如大總統。我是局外人,不敢妄置一詞。」

然而袁世凱卻不肯放鬆。他一直存著一個疑問,大家都看成馮國璋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,實際上恐未必盡然。現在正好聽聽「局外人」比較不偏不倚,亦用不著有所偏倚的人的意見。

「你以為華甫左袒則左勝,右袒則右勝?」

左右袒是漢初劉氏平呂之亂的典故。原是問馮國璋的力量,而張國淦到底算是心直口快的人,進一步連馮國璋的態度也評論到了。

「左右袒倒不怕,獨怕他不左不右。」

這句話相當深刻,也道破了馮國璋準備投機的態度。

袁世凱細細咀嚼著,覺得其言有味,但幾十年老部下的「華甫」其人,卻太無味了。

看到袁世凱,微喟無語、黯然垂首的那一派英雄落魄、萬般無奈的神情,張國淦大為不忍,忍不住又說:「我有八個字貢獻大總統,只怕人微言輕,不易見納。」

「這是那裏話,你儘管實說。」袁世凱說,「這一陣子,肯跟我說實話的,都是夠朋友的人。」

「我這八個字是:『急流勇退,實至名歸』。」

「見教得是。誠如尊言,能做到這八個字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這又是虛偽的話。張國淦倒有些懊悔,想起「不可與之言而與之言,失言」的古訓,自覺無趣,隨即起身告辭。

「請回來。」已快跨出房門的張國淦,為袁世凱招了回去,對他說道:「請你跟菊人去談一談。」

張國淦的胞弟,是徐世昌的門生,所以張國淦亦以師禮徐。趕到徐家,因為是通家之好,不待通報,徑入後庭。徐世昌卻正要出門。

「有事嗎?」

「項城叫我來看老師——」

「我知道了。等我公府回來再談。」徐世昌搶著說,「你務必等我片刻。」

徐世昌匆匆入府,袁世凱已等得心急,催問過好幾遍了。見面密談,首先問到張國淦曾否去看徐世昌,可曾談到他對時局的見解?

「他剛到舍間,因為大總統召見,我還來不及跟他說話,不過留了他在那裏。」

「他的見解,我覺得很精到。」袁世凱問道:「你看華甫到底是什麼態度?」

「他是北洋舊人,受大總統數十年的栽培,諒無異心。」

「光是沒有異心不中用。」袁世凱用手指蘸著茶汁,在紅木桌子上自西徂東畫了一條線,「長江一線,命脈所在。陳二庵在上游,馮華甫在下游,這一線不生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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