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一

前方的戰事不如預期的順利,最直接的影響,是使得各國公使對袁世凱越發失去信心。日本的交涉失敗,固然是一大打擊,而法國的態度卻更難應付。因為雲南密邇越南,法國特感關心,所以聯絡各國駐華公使,向代理國務卿的陸徵祥提出質問。陸徵祥的答覆是:「政府對於雲南的變亂,不難剋期平定。倘或外國僑民在華的生命財產,受有損失,政府當負賠償之責。」同時以正式照會要求各國公使:「各國商民如有接濟黨人軍火,一經查出,立即沒收。其有與黨人私訂合同條約者,中央政府概不承認,更不負任何責任。」因此,各國都採取暫作觀望的態度。

觀望到川湘要地,相繼失守,外交團再度連袂拜訪陸徵祥,對於袁政府「平定內亂」是否有期,要求作一確實的答覆。陸徵祥的答覆是「預計不出六個月以外。」

但是眼前情勢的發展,就已影響到有關國家的利益,因為外債及前清所訂不平等條約中的賠款,大都以國稅收入作為擔保及抵償。現在川南的鹽稅,即已落入護國軍手中。因而英、法、俄三國公使,在日本公使館集議以後,再度提出交涉。事實上也就是提出警告,袁世凱必須有個明確的表示,才能應付外交團的壓力。

不知趣的溥倫,卻又以參政院院長的地位,再度上表敦勸,早行登極大典。袁世凱無可批覆,只覺得厭煩異常,因而下了一道申令給政事堂:

滇黔猖亂,驚擾閭閻,痛念吾民,難安寢饋。加以奸人造謠,無奇不有,以予救國救民之初心,轉資爭利爭權之藉口。遽正大位,何以自安?予意已決,必當緩行。此後籲請早正大位各文電,均不許呈遞。

登極延期,對於帝制派自是最掃興,也是最痛心之事。但事機卻又似趨向有利,前線熊祥生克瀘州、曹錕克纂江、馮玉祥克敘州、張敬堯克納溪,他的團長劉湘克江安與南溪。袁世凱大為興奮,封爵授勳的申令,紛紛雨下。馮玉祥被封了三等男爵,劉湘則升了少將,授勳五位。

除此以外,袁世凱又下令採辦大批咸豬咸牛,罐頭食物,黃白好酒,趕運前線勞軍。同時仿照前清皇帝籠絡立功勇將,賞荷包、班指的辦法,指名「御賜」金銀彩緞、刀劍掛表,甚至還有碑貼磁器,無不投其所好。這是袁世凱最擅長的「潘驢鄧小閑」五字訣中的「小」字功夫。一時北軍意氣洋洋,「忠義奮發」,相形之下,護國軍倒有朝不保夕之勢了。

然而,扭轉頹勢,另有豪傑,此人就是廣西的督軍陸榮廷。

※※※

陸榮廷字幹卿,廣西人。他半生的行誼,彷彿當年的劉永福,年輕時善兵法,精騎射,義烈自喜,也愛結交鄉里俠少。有一次在龍州受了法國人的侮辱,一怒之下,率領兄弟潛入越南,佔領北圻數省——越南的一省,相當於中國的府縣,所佔地盤雖不大,亦足構成為法國人的威脅,而且他又頗得當地越南人的民心,這都跟劉永福在越南的情形差不多。

以後,他的部隊為廣西提督蘇元春所收編,他當然成為他本營的「管帶」。岑春煊當兩廣總督,升他為「幫統」,鎮守鎮南關近二十年之久,官只升到了廣西提督。

武昌起義,各省響應。陸榮廷因為慈祥愷惻,待人以誠,深受愛戴,被推為廣西都督。

他對袁世凱一向冷淡,因而袁世凱對他亦深具戒心,一面收買他的秘書長唐鎧、財政廳長田承斌,並派一個名叫王祖同的河南同鄉為廣西巡閱使,偵察及牽制陸榮廷的一切;一面利用龍濟光監視廣西,而龍濟光的胞弟龍覲光,卻是陸榮廷的兒女親家。

二次革命失敗以後,袁世凱不放心各省將軍,仿照清初對付「三藩」的辦法,特召邊省軍政大員的子弟進京,名為栽培,實際上是當作人質。陸榮廷的兒子陸裕勳,也就這樣到了北京。帝制議起,陸榮廷並無勸進的表示,請假兩月養病,而且要求遣歸陸裕勳侍疾;同時陸裕勳本人亦一再哀懇,要回廣西省視老父。

袁世凱看著留不住,暗中下了毒手,表面優禮有加,派人護送,而護送的人卻是「劊子手」。走到漢口,找個機會在飲食中下了毒,陸裕勳一命嗚呼。

袁世凱當然有一番「貓哭老鼠」的舉動,陸榮廷再三致電稱謝,而且對左右絕口不提愛子橫死之事。

就因為陸榮廷能這樣抑制感情,保持高度的深沉,所以袁世凱對他疑信參半,一方面固然利用龍濟光對他嚴密監視,一方面亦未嘗不想收服了他,使為己用。

護國軍一起義,廣西更處於關鍵性的地位。陸榮廷的態度自更令人注目。他在內奸環伺之下,行動語言,異常謹慎。早在帝制議起的時候,有人向他遊說勸進,陸榮廷喟然而歎:「眼看時局如此,真覺得無聊,很想一粒子彈,自了殘生。不過我一死,廣西一定大亂,怎麼對得起本省父老?」這就表示,他的一切皆以保護桑梓為第一要義。換句話說,就是嚴守中立,不使戰火波及廣西。王祖同,田承斌、唐鎧都相信他是這樣的態度,反映到袁世凱那裏,對他的戒備就放鬆了。

而實際上,陸榮廷跟雲南已有密約。對於起義獨立,他完全贊成,但廣西地瘠民貧,需要待機而動,因而要求雲南不要輕犯廣西。因為護國軍入境,不抵抗會引起袁世凱的懷疑,抵抗則變成自相殘殺,豈非害他左右為難。

滇桂有此密約,居然瞞住了王祖同等人。所以,袁世凱四路征滇的計畫,借道騰沖為法國拒絕以後,還癡心妄想地寄厚望於廣西,定下了一套極周密的計畫,交廣東的龍氏兄弟執行。

這套計畫由袁世凱命令陸榮廷領兵征滇開始。這是個試探,而且料定陸榮廷為了保持中立,一定會以糧餉軍械不足而推辭。於是袁世凱乘機指派龍覲光到廣西,名為援助,實際上是想打開一條道路,進而翦滅了陸榮廷。

龍覲光這時已被任命為臨武將軍,督理雲南全省軍務。他的兒子龍運乾是陸榮廷的女婿,論公論私,陸榮廷都很難拒絕龍覲光入境。只寄信給他說:廣西小省,不堪大軍託足,請他輕騎簡從而來好了。

龍氏兄弟的滇籍粵軍倒不少,不過廣東是革命黨的發祥地,龍濟光不能不擁重兵以自衛,因而只派出四千多人,先鋒是一個團長,名叫李文富,虎門要塞司令蘇恩錫被派為前敵司令,攜帶克虜伯開花炮六門、機關槍三十五架,步槍則每人攜帶兩枝,因為預定到了廣西,還要招兵擴充,所以步槍多帶。此外又帶了一百五十萬「袁大頭」,浩浩蕩蕩,開到廣西邊境的百色集中。

龍覲光未與大隊同行,他是帶了幾十名衛隊由廣東乘兵艦,取道廉縣到南寧拜訪他的兒女親家。陸榮廷大張盛宴會親,席間「語不及公」,談到軍情,他說近來頭暈目眩,難勝繁劇,「一切都請與王巡按使商議」。王祖同自然傾全力幫忙,不到二十天的工夫,招足了四千廣西兵,新舊合編,共計二十營,號稱一萬二千,分五路攻雲南。

第一路仍舊由李文富率領,作為前鋒,兵力共一千五百人。目標是百色以西一百多里,雲南邊境上的一個小鎮剝隘。此鎮雖小,卻是由滇入桂的要衝,市面相當繁盛。龍覲光打算拿下這個據點,作為行使雲南督軍職權的根據地,所以另派第二路蘇恩錫,也領兵五千,經岑春煊的故鄉西林攻雲南邊境的廣南。廣南又在剝隘之西一百多里,如果能夠攻下,一面可阻礙滇軍援師;一面可以回馬會攻,剝隘非陷不可。

這兩路是龍覲光的嫡系,但名義上卻由袁世凱所派的一名師長劉洪順率領。另外新募桂軍兩路,每路兩千,當後援之任,序列為第三、第四隊,由陸榮廷所薦的張耀山、呂春綰分別率領,聽命於龍覲光的侄子龍體乾。

這四路以外,第五路是一支別動隊,專門對付貴州,擋住黔軍援滇。部署已定,二月二十同時出發,守剝隘的滇軍,只有兩連,大軍在剝隘南面與廣南成等邊三角形的富寧,到剝隘要有四天路程,赴援不及,剝隘陷落。

這時原籍雲南蒙白的龍覲光,派龍體乾潛回家鄉,勾結土匪,運動土司起義,佔據以產錫聞名的箇舊,圍攻蒙自,並且西擾建水一帶。捷報到京,袁世凱大為高興,急電嘉獎:「龍覲光調度有方,各將士忠勇愛國。」

這時龍覲光已自南寧進駐百色,親白指揮。李文富所部則轉戰而前,進至富寧以東三十里,大戰爆發,迫在眉睫。

在南寧的陸榮廷,由於袁世凱得寸進尺,逼得很緊,應付相當吃力。袁世凱逼迫兩件事,第一件是北軍入滇,要借道廣西。陸榮廷會同王祖同覆電,說北軍入境,要損害商業,不肯允應,其事在僵持之中。

第二件是袁世凱逼迫陸榮廷出兵。陸榮廷不便公開拒絕,要求發餉一百萬銀元,發步槍五千枝。袁世凱本想不給,而龍濟光來了一個電報,說陸榮廷如有所請,務必允許,因而袁世凱減半發給。於是,陸榮廷一面派他的兒子陸裕光與龍覲光自南寧西行,一面自告奮勇,願以獨力征貴州。袁世凱當然照準,發表命令,派陸榮廷為貴州宣撫使。

同時,袁世凱指派第一師師長,也是陸榮廷的得力助手陳炳焜護理軍務,並催促陸榮廷即刻帶兵出省——這內中包含著一個絕大的陰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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