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

大年初一,沒興一齊來。「宮」裏鬧家務,前方敗報又至,川湘兩地,盡皆失利。

川邊的滇軍共分三路,中路由蔡鍔親自率領,自雲南霑益北上,一條大路經貴州畢節,直取川南重鎮的瀘州。防守這一帶的是川軍第二師長劉存厚,他跟蔡鍔早就通了款曲,所以護國軍一到,隨即放棄永寧,向瀘州後撤。這時陳宧正下令將第二師調離瀘州,防務由原任陳宧的副官長改調為第二師旅長的熊祥生接替。此人有勇將之名,劉存厚怕吃他的虧,先下手為強,走到瀘州南面的納溪地方,在蔡鍔的支持之下,宣佈獨立,稱為「護國軍四川總司令」,隔江築壘,炮轟瀘州。

攻湖南的是黔軍。貴州是在一月二十七日獨立的,地方紳民早在一月十八開會,推舉護軍使劉顯世為都督。劉顯世因為貴州的實力不足,怕受來自湖南,聽命於袁世凱的北軍的攻擊,所以仍舊在表面上保持中立,力辭都督,只答應以護軍使的現職,維持地方治安。同時打電報給袁世凱,表示態度,要求撥給軍費三十萬元。

一個星期以後,三十萬由北京匯到。正好蔡鍔由滇攻川,經過貴州威寧。獨立派的聲勢一壯,看看對付湖南北軍的部署也差不多了,劉顯世也就不再惺惺作態,正式宣布貴州獨立。

獨立以後的第一件大事,就是委任擔負黔軍與蔡鍔聯絡之責的戴戡為「護國軍第一軍右翼總司令」,受蔡鍔節制。

戴戡受命以後,率領步兵六團,由遵義直攻重慶,然後分兵攻湘。兵力甚單,一共只有兩個團,分兩路進攻,一路以鎮遠攻入以出洞簫聞名的玉屏,接著佔領晃縣;一路由黎平北上,先佔黔陽,後克洪江,於是湘西重鎮的芷江,便處於黔軍的鉗形攻勢之下了。

這都是大年初一前後的事。袁世凱得報,開始感到蔡鍔不容易對付,於是一面電令第八師李長泰即日出京,到湖北待命;一面還想用欺騙手腕,策動貴州內部,自相殘殺。

袁世凱的處置是,電令署理貴州巡按使劉顯潛「設法撫綏、除暴安良」,同時將劉顯世解職,派唐爾錕督理貴州軍務。劉顯潛是劉顯世的兄弟,唐爾錕則是他的部下,袁世凱特意用此兩人,希望引起他們自己人的猜疑,發生衝突。當然,這僅僅不過是「希望」。

倒是陳宧跟馮國璋的態度,著實教人放心不下。袁世凱用人向來只講權術,外人看來推心置腹的模樣,往往只是他的做作,對陳宧亦不例外。在他離京時,鄭重託以川、滇、黔三省之事,但不久就派了馮國璋一個小同鄉張聯棻做陳宧的參謀長,以後又派曹錕打著長江上游總司令的旗號,率領三師入川,名為備邊,其實也是防陳。張聯棻到任時,帶著一個密碼本,按時有陳宧的動態報告袁世凱,伍祥禎棄敘州,情況就很可疑,細心窺伺,果然有所發現,督署的秘書長胡鄂公密謀反袁,劉存厚的獨立,就是他運用反間計的結果。電報中又說,胡鄂公正在籌畫,出川到各省去活動,響應雲南的獨立。

袁世凱接得這個密報,當然不能不注意防範。將各省的將軍一個個看過來,最要當心的就是馮國璋——從馮國璋與梁啟超連袂進京,當面勸諫帝制的那一刻起,袁世凱就已大起猜疑之心,以後想調他當參謀總長,想調他當征滇的總司令,馮國璋一概辭謝,愈使得袁世凱必欲去馮而後快了。

就在彷徨焦思,不知如何才能「調虎離山」的當兒,張聯棻的密電又到了,說胡鄂公已經「易服潛行」。四川到南京,一水可通,不能不防胡鄂公是到馮國璋那裏去做說客。袁世凱覺得行動不能再遲緩了,決定派人到南京去看一看風色再說。

派的是即將成立的「臨時軍務處」的一名幕僚——這個專為對付滇黔的「大本營」共分六股:參謀股、征滇股、征黔股、江防股、軍需股、蒙邊股。做過前清廣東水師提督的李准,與曹錕的胞弟曹銳,都被羅致入幕。派到南京的是內定主持征黔股的蔣雁行,名義是「調查防務」。

蔣雁行一到南京,馮國璋就表示要請假養病。電報北京,袁世凱自然照準,派南京鎮守使王廷楨代理。明令一發表,立即有了反應,江西將軍李純、山東將軍靳雲鵬,分別致電袁世凱,請求留馮在位,說他「保障東南,功在國家」,又說「將以一人之去留,牽及國家之安危」,言外之意是,如果定要趕走馮國璋,會引起很嚴重的後果。

由於靳雲鵬是段祺瑞的心腹大將,因此,這一表示也暗示著段馮有合流反袁的可能。袁世凱不能不承認自己的「調虎離山」之計,再一次落空。

※※※

除了馮國璋以外,第二個不放心的是張勳。「跑徐州」的差使,向歸阮忠樞,挾一個皮包跳上津浦路車,在頭等包房中睡到徐州,張勳已經派了副官在車站迎接了。

「斗瞻,」張勳一見面就說,「我曾打出一個電報勸項城,想來你總看到了。」

「沒有啊!」阮忠樞答道,「我不曉得有什麼電報。怎麼說?」

「你看看稿子好了。」

秘書將電報稿取來,共列「四大不忍」,措辭異常嚴刻。最後一不忍,簡直就是指著袁世凱的鼻子罵了:「宣統帝號,依然存在,妄自稱尊,慚負隆裕。生不齒於世人,歿受誅於春秋。」

「乖乖!」阮忠樞伸一伸舌頭說,「陳琳之檄,可愈頭風。少軒,你也不留一點與項城相見的餘地?」

「他不給先朝留餘地,我給他留什麼餘地?」張勳停了一下問,「閒話少說。斗瞻,你這次來又是有什麼花樣要出?」

「我是銜命來『借兵』。」阮忠樞答道,「項城預備組織征滇第二軍,要請大家捧場。」

「喔,你倒說說,怎麼個章程?」

「想以駐湖北的第九師為基本,你跟倪丹忱各出十營,如何?」

張勳沉吟不答。倒不是不肯出兵,是在思索開一個什麼條件?貴州劉顯世獨立之前,還要了袁世凱三十萬,照這樣看,著實可以獅子大開口敲他一筆。正在考慮著,阮忠樞又開口了:「項城的意思,防務要重新部署一番,皖軍赴贛,贛軍西上,鄂軍備湘,豫軍備鄂——」

這番話說壞了。話聲未終,張勳沉下臉來說道:「斗瞻,你去回復項城,我不能派兵。」

驟然變臉,所為何來?阮忠樞陪笑說道:「少軒,我們慢慢商量。」

「沒有什麼好商量的。我的軍隊素來不服他人節制!」說著,張勳使勁一搖頭,腦後那根辮子從肩上甩到了胸前。

張勳的兵號稱「辮子兵」,與眾不同,不易節制,也是實話。阮忠樞木然無語,事情成了僵局。

細細一想,卻是不通之論。嫡系軍隊,為他人所奪,可能不受節制。如果是張勳自願借兵,只要交代帶隊官如何如何,自然聽命。不然,反倒不是子弟樣的嫡系了。

轉念到此,便知其中另有緣故,莫不是自己說話不檢點,得罪了他。想想也不會,彼此的交情夠,就說錯句把話,至多聽他當面開銷幾句。何致於在這樣重要的公事上,擺出峻拒的神色,那不成了真的翻臉?

阮忠樞還未思量出此中的道理,張勳卻又開口了,先是一聲冷笑:「哼!項城真是『聰明反被聰明誤』!」他氣鼓鼓地說,「耍手段也不是這麼耍法。這個調來,那個調去,以為可以互相監視,不造他的反。那個是他的看家狗?」

阮忠樞恍然大悟,深悔孟浪。這樣調法,原是不妥。袁世凱在他辭行的時候,還再三囑咐,見機行事,措辭務必婉轉。不想自己忘其所以,大大地失言了。

「算了!斗瞻,你還是到我這裡來當秘書長吧!」張勳放緩了臉色,「何必天天給人磕頭?你又沒有那個癮。」

「這是沒有的事。『大朝儀』才九鞠躬。」

「九鞠躬?」張勳譏嘲地說,「那不把腰都累折了?」

阮忠樞苦笑不答。總之談到袁世凱,話就不投機。阮忠樞知道,張勳一腦子「大清忠臣」的思想,既有四大不忍的指責,又有被奪兵權的疑忌,決不會再為「洪憲」朝「馳驅皇路」。如今只有退而求其次,希望他不再公開發表反袁的言論,免得自己在袁世凱面前為難。

婉轉表達了這番意思,張勳總算還講交情。「誰讓咱們是好朋友呢?」他慨然答道,「衝你的面子,我不開口就是。」

※※※

阮忠樞一場無結果而回。到京先不進宮,跟無形中已成為「大本營參謀長」的唐在禮打聽消息,才知道組織征滇第二軍的計畫,已成泡影。袁世凱想抽調兵力的各省,都以「防務緊急,兵不敷用,職守所在,礙難遵命」的話頭推託。甚至還有人提出警告:「否則本省之內,發生危險,殊難負責」。所以調兵的計畫,已改為募兵,打算在直隸、山東、河南三省,招募新兵兩萬。不過新計畫緩不濟急,同時財政困難,經費大成問題。到底如何處置?還須「宸衷獨斷」。

這是很不利的情勢,獨對阮忠樞來說,卻是有利的,因為各省的態度都是如此,他做說客不成功的罪過就減輕了許多,而且對袁世凱覆命時,話也好說得多。

果然,聽完他的報告,袁世凱並無責備,歎口氣說:「大家都太現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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