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

梁士詒是以賭徒的心情,參與帝制的。最初是被迫,為了五路參案,不能不下水;但一經下水,才知道不翻江倒海搞一場,他就會滅頂——別樣不說,光是「大典專款」數千萬元,這筆「賭注」,如果不作背城借一之計,就無法收得回來。像打「沙蟹」一樣,先是被迫「跟進」,現在到了最後一張牌,如果「不買」,則前功盡棄,就算輸定了。

這最後一張「牌」是外交。袁世凱稱帝,如果不能獲得列強的承認,而當今之世又不能「關起門來做皇帝」,則帝制終將歸於泡影,是不問可知的。梁士詒與他的智囊密謀,認為英國與日本跟中國的關係最深,主張利益最力,所以非取得英、日的承認不可。英國方面,朱爾典與袁世凱的交情很厚;而且曾有勸進之舉,這個交涉不妨由袁世凱自己去辦;現在要全力爭取的是日本的承認。

日本方面的交涉,說難辦很難辦,說好辦也很好辦,只要允許他們「二十一條」中所未允許的部分,作為承認「中華帝國」的交換條件就可以了。

於是由交通系的巨頭周自齊,在袁世凱的直接指揮下,撇除外交部,展開了對日本的秘密外交。

第一步是請日本顧問有賀長雄到日本試探。軍部當然贊成,大隈首相亦表示可以商談。等有賀回到北京,日本軍部的代表阪西中將,接踵而至。初步談判的結果,是以滿蒙及山東沿海的若於權利讓予日本,作為承認帝制的交換條件。

於是借大正天皇加冕的機會,袁世凱指派周自齊為特使,他的任務有二:一則致賀,二則贈勳。這是表面文章,秘密的任務,就是簽訂密約。這番折衝安排,由袁世凱直接密電駐日公使陸宗輿,陸宗輿直接向大隈首相打交道,中日兩國的外交部門都不知道。大隈還曾特地告誡陸宗輿:「我們現在約定,這件事除你、我跟貴國袁大總統以外,不能有第四個人知道。」

當然,中日兩國外交部門,對周自齊的公開任務是知道的,先期電報往來,商定特使的行程,周自齊預定由京奉鐵路轉南滿鐵路,在一月二十四日抵達東京。但是,由於雲南獨立,情勢已有變化,如果袁世凱從事和平解決,遷延日久,則日本方面是不是還肯照原來的協定簽訂密約,就大成問題了。

交通系集合密議,認為這副牌非「沙蟹」到底不可。袁世凱採取妥協的態度,等於中途丟牌,是件令人不能容忍的事。

當時由周自齊進宮「面奏」。他認為有兩點理由,不能不用兵:第一,雲南名為獨立,實為「叛亂」,如果對叛亂安撫,則他人起而效尤,難乎為斷。其次,和平解決,就非談判不可,雲南所開的條件必高,一時決不能達成協議。這樣遷延日久,日本為了等待事態的澄清,勢必觀望。這一趟東京之行,必然徒勞無功。

第一點理由,袁世凱覺得很有道理,但第二點理由,就要分兩面來看了。談判日久,固可令日本觀望,討伐令下,兵連禍結,局勢不寧,日本又豈能無所顧瞻?

「不然!雲南彈丸之地,拿什麼來反抗中央?」周自齊說,「日本對中國的軍事情勢,瞭若指掌,勝敗之數,必有明瞭的判斷。現在離贈勳之期還有些日子,如果陳二庵迎頭痛擊,能打一兩場漂亮的勝仗,我在東京就更加振振有詞了。」

這番話將袁世凱說動了,因此才有褫奪唐、蔡官職的明令發表,同時分明暗兩面調兵遣將,希望瓦解雲南的獨立組織。

由於袁世凱的態度突變,各國公使自然關切,紛紛到外交大樓去探詢真相。外交部長陸徵祥升任國務卿以後,在政事堂的時候居多,所以接待之責,便落在曹汝霖身上——他亦頗為困惑,雖看出交通系從中搗鬼,但到底搗的什麼鬼,卻不明白;因此,決定進宮去問個明白。

※※※

「你跟蔡松坡熟不熟?」等曹汝霖說明來意,袁世凱這樣問說。

「不熟,認識。」曹汝霖答道,「他在日本士官那幾年,我亦在日本念書,所以認識,回國以後就很少見面了。」

「松坡這人有才幹,但是有陰謀,而且面有反骨,不能長命,我早已防他了,所以把他調進京來。」

「是。」曹汝霖問道,「如今是不是要下討伐令?」

「這道命令下不下都沒有關係。」袁世凱很從容地說,「事情當然不好,不過也不必看得太嚴重。各國公使怎麼說?」

「當然是要瞭解我們政府的動向。」

「你可以告訴他們:中國政府很快就可以解決這個叛亂。」袁世凱說,「四川、雲南等省,向來沒有中央軍,所以我派曹錕、張敬堯領兵駐紮四川邊境,以備不虞。現在有陳二庵的三個旅在四川,力量更厚了。西南軍力薄弱,有此勁旅,不足為慮。」

「各國公使也很關心廣西的情形。」曹汝霖又說,「尤其是法國。」

「那更不要緊。龍子城傾向中央,坐鎮廣東;陸榮廷在廣西決不敢有所舉動。總之,雲南胡鬧得可笑。」

袁世凱成竹在胸的神態,給曹汝霖的印象極深,這就不必再往下問了。至於交通系如何搗鬼,自不便問袁世凱,只能在外面打聽了。

※※※

曹汝霖之外,另一個人也在打聽此事,而且已經略窺端倪了。

這個人就是辛亥議和的北方首席代表,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唐紹儀。自從跟袁世凱翻臉南下以後,搞成不兩立之勢。他是中國第一批留美學生中的翹楚,愛婿顧維鈞正任中國駐美公使,以此雙重淵源,與各國駐華使節常有酬酢往還。交通系所搗的鬼,就是外交團來的消息。

而且,提供消息的不是別人,是袁世凱的好朋友朱爾典。英國和日本在對華利益上,一向有衝突。朱爾典勸進的本意,亦就是希望英國爭取較多的權利。誰知一向與日本不大接近的袁世凱,忽然特派交通系的巨頭周自齊為贈勳專使,而且據英國駐日公使的密電,東京外務省對周自齊訪日相當重視。這件突兀之事,內中必有文章。

等到阪西中將訪華,蛛絲馬跡,可以判斷周自齊訪日,必有秘密任務。英國外交官是最擅長於在夾縫中操縱利用的,不過第一步先要瞭解確實真相,而在北京無法下手,上海五方雜處,為各國間諜活動的中心,或許倒有機會。

於是朱爾典打了一個密電給他的上海總領事:「周自齊奉使出國,傳聞攜有密件,能否查得確據?當撥款數萬鎊為機密費,專辦此事。」

由於唐少川在外交界的關係,以及與袁世凱處於敵對地位,英國駐滬總領事認為他可能予以極大助力。一番密談,唐紹儀欣然許諾,代為全力進行。

唐紹儀跟他左右商量的結果,決定唱一出「盜宗卷」。物色到一個很適當的人選,也姓袁,單名瑛,字仲德,是袁乃寬的兒子,只是父子政見不同,袁瑛不以他父親列於「十三太保」為然,加以重賞之下,便一諾無辭,進京活動。

袁瑛在袁世凱那裏,就如紅樓夢中所說的「家生子」,下房廝養,與府中的侍衛、婢僕,什九熟悉,跟一個「跑上房」的聽差勾克明交情很好,所以一到京自然跟勾克明商量。

勾克明的母親是府中的老媽子,從袁世凱當山東巡撫,就在袁家執役,掌管內室灑掃之事,那怕袁世凱在姨太太屋裏,她也能穿房入戶,身邊有十幾把鑰匙,片刻不離。但是,年紀大了,耳目到底不靈,勾克明等他母親睡下,悄悄偷了一把鑰匙,立即送到洋鎖店裏,仿配了一把,原件當夜送回——袁世凱密室的鑰匙是有了,不過還得等機會。

※※※

正月十四日,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,冠蓋雲集。日本公使日置益,特地設宴為周自齊餞行。中國政府的要員,以及各國公使都接到請帖作陪,朱爾典也應邀出席,殷殷預祝周自齊此行圓滿。

宴會進行到一半,一名日本公使館館員,走到日置益身邊,低聲說了兩句。日置益隨即向主客周自齊表示歉意,需要離座片刻。約莫半小時以後,方始回席,臉色陰沉難看。

同席的人,無不詫異。只有朱爾典心中明白,但聲色不動,直到散席辭去,還向周自齊特別致意,祝他旅途愉快。

周自齊看到主人這樣的臉色,已經很不愉快,坐車回家,聽差迎上來說:「曹次長來過兩次電話,說請老爺一回府就給他回電。」

「喔!」周自齊心中一動,「曹次長是在部裏還是在家裏?」

「在部裏。」

「你告訴司機,車子不必進車房。我上外交部。」

到了外交部,直入曹汝霖的辦公室。他正坐在皮圈椅上發愣,聽得推門的聲音,茫然望著周自齊,像殘夢未醒似地。

「潤田!」

「喔,」曹汝霖這才站起身來,順手從桌上取了張紙,「日置益親自打電話給我,說接到東京的急電,請中國的特使,暫緩赴日。」

「啊!」周自齊也愣住了。

「你看,東京來的電報。」

電報是陸宗輿打來的,周自齊接過來輕輕念道:

本日東京各晚報載:日政府已辭退中國特使,其要旨謂:中國政府揚言,俟周使回國,實行帝制,頗啟列國猜疑。中國南方亦有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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