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

與此同時,「西六宮」的長春宮體元殿,也是大起交涉。四太妃並坐「垂簾」,召集「親貴大臣」會議。只聽溥倫大聲在發牢騷:「我好不容易才勸得袁世凱回心轉意,不過費一張公文,就可保全優待條件。誰知道大家都反對,反對什麼?是反對每年四百萬白花花的大洋錢。請四位太妃,問問世續,今年的歲用領到多少?」

世續像說相聲「捧哏」似地,立即介面:「領到一半。」

「聽聽!還有一半,人家扣著不發。為什麼,就為的給點顏色看。轉眼過年了,各宮位下,從主子到太監,誰不巴望著領了這二百萬好『關錢糧』?」溥倫重重將手上那張紙,擊出極清脆的一響,「這又不是什麼賣身契,看得那麼重幹什麼?」

「倫貝子!」師傅陳寶琛帶著斥責的聲調說,「廟堂之上,出言豈可如此粗魯。」

「我說的是實話,陳師傅,」溥倫振振有詞地,「你飽讀詩書,總知道前朝後代的故事吧!」

陳寶琛默然。他當然知道,歷史上最忠厚的一個開國之主是宋太祖,但孟昶和李煜,也還不免死於非命。如今雖然時代不同,但袁世凱的手段毒辣陰險,豈可不防?如果僅僅寫一張輸誠的聲明,可以保住一切優待條件,照舊維持帝號,深居大內,歲領四百萬元經費,那比宋朝初年的情形,又不知好過多少倍了。

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不容猶豫。於是宮內最拿權的光緒瑾妃——民國成立,隆裕太后去世,尊封為端康皇貴妃,便看著宣統皇帝的本生父「攝政王」載灃問道:「五爺,你看怎麼著?」

「只好,只好,」載灃結結巴巴地說,「只好委屈求全了。」

「是啊!四叔這句話,才是忠心耿耿,顧全大局。」溥倫又說,「大家倒看看,當初慷慨激昂,要保大清天下的人,都一縮脖子,不知道躲到那兒去了?出頭辦事,處處衛護皇上的,還是我們幾個。」

這是發「宗社黨」的牢騷,肅王善耆、小恭王溥偉躲到旅順、大連去了。但在陳寶琛看來,這是「恥食周粟,」所以不以溥倫的牢騷為然。

「肅王、恭王才是耿耿孤忠,倫貝子不宜苛責。」

「什麼?——」

溥倫大有不服之意,卻為世續勸住。「辦大事要緊!」他試探著說道,「倫貝子,請你拿『上諭』念一念,當面承旨。」

於是溥倫展開手中的『上諭』底稿,大聲念道:

「本日欽奉上諭:前於辛亥年十二月,欽承孝定景皇后懿旨:委託今大總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。旋由國民推舉今大總統臨御統治,民國遂以成立。乃試行四年,不適國情,長此不改,後患愈烈。因此,代行立法院據國民請願,改革國體,議決國民代表大會法案公佈。現由全國國民代表,決定君主立憲國體,並推戴今大總統為中華帝國大皇帝,為除舊更新之計,作長治久安之謀。凡我皇室,極表贊成。」

「最後這八個字不妥。」陳寶琛大搖其頭,「這不成了推戴了嗎?要仿照太上皇的語氣,許他接掌大位,才能為皇上留身分。」

「這行嗎?人家肯嗎?」溥倫斜睨著他,「得了吧,陳師傅!這是什麼時候?還咬文嚼字,鬧這些虛文?」

「拿事情辦通是正經。」世續介面說道,「內務府就奉上諭,給他們去諮文了?」

「話要說明白。」瑾太妃說道,「咱們是照他的意思辦了,他也得有張什麼字給咱們才好。」

「有,有,會有明令。」世續答道,「袁世凱還有親筆,不妨請王爺去看一看。」

※※※

於是第二天溥倫、世續會同載灃,帶著內務府「欽奉上諭」,聲明滿清「皇室」對袁世凱稱帝「極表贊成」的諮文到中南海,果然看到了袁世凱的親筆,是寫在優待條件後面的一段跋話:

「先朝政權,未能保全,僅留尊號,至今耿耿。所有優待條件各節,無論何時,斷乎不許變更,容當列入憲法。」

下面還有八個字:「袁世凱志、乙卯孟冬。」孟冬早過,特意這樣「倒填年月」,一則表示,這並非換得清室贊成的交易,再則以袁世凱此時的身分,不便再說「先朝政權,未能保全」的話,所以玩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把戲。

這個把戲,騙得載灃大悅。尤其對「無論何時,斷乎不許變更」這句話,更覺千穩萬妥,欣然回宮覆命。

「溥倫這麼給袁世凱賣氣力,可有點兒什麼好處啊?」瑾太妃問說。

「聽說是把黎元洪那個參政院長的位子給溥倫。」

「那麼黎元洪呢?」

「黎元洪封親王。」載灃答道,「聽說黎元洪還不受。」

「為什麼呢?」

為的是瞿瀛一派堅決反對,還特地請出湖北的一位「大老」來說話。

※※※

這位「大老」叫周樹模,字小樸,前清翰林出身,做到封疆大吏。民國成立,為袁世凱羅致為平政院長,此時步徐世昌的後塵,稱病辭職。將要離京時,瞿瀛來看他,說黎元洪決定辭武義親王的封典,但饒漢祥一派,還在力爭,希望周樹模能對黎元洪進一番諍言。

於是周樹模特地以辭行為名,去了一趟東廠衚衕。黎元洪向來尊敬此人,延入葡萄亭,設午宴款待。酒到半酣,要求摒絕左右密談。

「聽說副總統決計辭武義親王。」他問,「有這話沒有?」

「有的。我決計不受。」

「這是為武昌起義的湖北人,顧全一大體面。」周樹模說,「前清變民國,民國沒有皇帝,我們當然可以做官,不算事二姓。如今袁世凱稱帝,我們做他的官,是棄舊君而事叛臣。且不說千秋史筆,嚴如斧鉞,眼前就無以自解。」

「就是囉!」黎元洪說,「倒來倒去,算啥子名堂?」

「再說副總統現在的身分,在民國是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;如果遇到什麼事故,就有第一人的希望。所以副總統為民國、為湖北人的面子、為本身著想,決不能受王封。」

「樸老說得是!」黎元洪矍然答道,「我的主意打定了,一定不改,一定不改!」

「有副總統這句話,我可以放心出京。」周樹模站起身來,「我這就算跟副總統辭過行了。」

「忙什麼?你看,下雪了,再談談,吃了夜飯再走。」

周樹模不肯再逗留,因為他還有一處應酬——黎元洪軍事方面的智囊、哈漢章的祖母八十歲生日,在錢糧衚衕聚壽堂做壽,他要去道賀,藉此向同鄉辭行。

※※※

到了第二天下午,出了一件大新聞,蔡鍔走了。傳說是小鳳仙掩護,將蔡鍔藏在騾車之中,直駛豐台,換乘火車南下。但許多湖北人知道,並不是這麼回事,蔡鍔是在他的士官同學哈漢章家打了一夜的牌,這天一早,從哈家進新華門,擺脫了軍警執法處所派偵探的監視,自政事堂西苑門溜了出去,搭三等車離京的。由於蔡鍔在將軍府曾打過一個電話給小鳳仙,約她一起午飯,所以軍警執法處找上了小鳳仙,哈漢章為了洗刷嫌疑,隱藏真相,亦有意宣揚小鳳仙的俠義,才有那種近乎紅拂救李靖的美談傳播。

這些消息少不得有人告訴黎元洪,正在談論之際,副官唐中寅來報,門外冠蓋雲集,代理國務卿的陸徵祥,率領百官,備禮冊封王爵,請黎元洪出臨受禮。

「不見、不見!」黎元洪發現饒漢祥興匆匆地趕了進來,怕他糾纏,轉身就走,躲入姨太太黎本危的香閨,隔窗大聲說道:「決計不見!」

僵持之下,陸徵祥無奈,只好將策令交了給唐中寅,敬禮而去。策令藏在一個雕龍的紫檀方匣內,黎元洪看了一下,吩咐請瞿瀛來商量。

「幹卿!」他說,「你替我寫封信給項城,我不受他的王封。」

「是!」瞿瀛響亮地答應,「我馬上動筆。」

瞿瀛早有腹稿,所以這封辭謝函一揮而就,說是「武昌起義,全國風從,志士暴骨,北民塗腦;盡天下命,締造共和。元洪一人,受此王位,內無以對先烈,上無以誓明神。願為編氓,終此餘歲。」

辭謝函連同冊封原匣,一起送回。袁世凱大傷腦筋,想來想去,只有找饒漢祥來計議。但又不願公然召見,借饒漢祥咳嗽小疾,賜吉林人參十二兩。等他進宮謝恩,方始談入正題。饒漢祥認為不妨第二次再封,黎元洪當會接受。袁世凱接納了他的建議,叫王式通另外又擬一道策令:

前以武義親王黎元洪盛懷昭彰,軍勳封爵,式符名實,眾論翕然。乃王猶懷謙抑,懇切辭封,既見沖襟,益思往績。王當辛亥多事之秋,坐鎮鄂疆,功在全局,凡所建議,悉出真誠,謀國之忠,苦心無比。功膺懋賞,豈惟於一人之私?王其祗承前命,毋許固辭。

這道策令派大禮官蔭昌資送。蔭昌找了「九門提督」江朝宗當隨員,一起到了東廠衚衕黎宅。直入大廳,江朝宗中間一跪,捧著龍檀方匣,高舉過頂,大聲喊道:「請王爺受封!」

黎元洪就躲在東廂房裏,不肯露面。江朝宗長跪不起,高呼不絕。聲音越來越響,近乎哀號,聽得人心煩。

黎元洪從無疾言厲聲,這時心恨江朝宗憊賴,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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