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

蔡鍔口中的所謂「上燈」的日子終於到了。

這天是十二月十一。虎坊橋的參政院,一大早就人頭攢動,熱鬧非凡。八點一過,參政陸續到達。九點一到,搖鈴開會。臺上只得兩個人,一個是副院長汪大燮,一個是秘書長林宗孟。兩個人的表情,大異其趣,汪大燮愁眉苦臉,林宗孟精神抖擻。

「今天,」汪大燮有氣無力地說道,「參政院代行立法院,舉行解決國體問題總開票。一切情形請秘書長向同仁報告。」

於是林宗孟昂然起立,先向主席一鞠躬,然後向臺下一鞠躬,輕咳兩聲,清一清嗓子,用一口福建官話大聲報告:「第一,全國國民代表總計一千九百九十三人,投票一千九百九十三張,全體一致,贊成君主立憲。第二,各省國民代表,一致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。第三,本院受各省國民代表委任為總代表,進行恭戴事宜。」

報告一完,臺下響起很複雜的聲音,有掌聲、有低語、有詫異、也有歎息和冷笑。但最突出的是一聲:「主席!」

這聲「主席」是兩個人同聲在喊,也同時舉起了手。

汪大燮一看是楊度和孫毓筠,他們要講的話都一樣,便不作聲,讓他們自己去協調,究竟由誰發言。

「晰子!」孫毓筠覺得應該讓步,將右手放了下來,「你講吧!」

「作為我們共同的意見好了。」楊度說了這一句,便不等主席允許,站起來朗聲發言,「既然全國一致贊成君主立憲,並推戴袁大總統為皇帝,本院理應據實咨報政府。」

說到這裡,楊度停了一下來,意思是等主席裁決,汪大燮卻不作主張,轉臉說道:「林秘書長,該怎麼辦,請你答覆。」

林宗孟點點頭,站起來說道:「楊參政的意見,完全符合本院辦事規制,秘書廳自當照辦。」

「其次,」楊度又說,「本院既承各省委託為總代表,更應該以總代表名義,恭上推戴書。」

「附議!」孫毓筠立即回應。

此外疏疏落落地,還有些人表示「附議」,而沉默的占絕大多數。但沉默亦可以作為「意思的表示」。林宗孟越俎代庖,替主席宣佈:楊度的提議,無異議通過。

接下來就要起草推戴書了。一出雙簧是早就安排好了的:楊度提議由秘書廳草擬,而秘書廳拿出來就是,由林宗孟當眾宣讀:

奏為國體已定,天命攸歸,全國國民籲登大位,以定國基,合詞仰乞聖鑒事。……

剛讀了個事由,會場中便有「嗡嗡」然的竊議之聲,怎麼會是奏摺的格式?然而不用奏摺又用什麼?臺下這樣聚訟紛紜,臺上的聲音,卻越發高了:

……竊維帝皇受命,統一區夏,必以至仁覆民而育物,又必以神武戡亂而定功。書云:「一人有慶,兆民賴之。」詩云:「燕及皇天,克昌厥後。」蓋惟應天以順人,夫是以人歸而天與也。溯自清季失政,民罹水火,呼籲罔應,潰決勢成,罪己而民不懷,命將而師不武。我聖主應運一出,薄海景從。逆者革心,順者致命,岌然將傾之國家,我聖主實奠安之。斯時清帝不得已而遜位,皇天景命,始集於我聖主。……

接下來說「皇天景命」,如何「一集」、「二集」以至於「三集」。然後談到國體:

共和國體,不適國情,上無以保建世滋大之宏觀,下無以謀長治久安之樂利。蓋惟民心有所舍也,則必有所取;有所去也,則必有所歸。今者天牗民衷,全國一心,以建立帝國;民歸盛德,又全國一心,以推戴皇帝。我中華文明禮義,為五千年帝制之古邦;我皇帝睿智神武,為億萬姓歸心之元首。……

宣讀完畢,孫毓筠領頭高呼「萬歲」,表示贊成之意,當時便由秘書廳將預先抄好的奏摺——用前清的規矩,黃面紅裏,表示喜慶,由林宗孟親自呈送公府。

公府裏亦早有一道「申令」預備在那裏,隨即頒發,說是「本大總統於正式被舉就職時,固嘗掬誠宣言,此心但知救國救民,成敗利鈍不敢知,勞逸毀譽不敢計,是本大總統既以救國救民為重,固不惜犧牲一切以赴之。」

接下來說:「但自問功業,既未足言,而關於道德信義諸大端,又何可付之不顧?在愛我之國民代表,當亦不忍強我以所難也。尚望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等熟籌審慮,另行推戴,以固國基。」這就很明顯地表示出來,他雖謙辭帝位,卻並不反對帝制。

不但如此,還特地敲釘轉腳說了一段話:「本大總統處此時期,仍以原有之名義及現行之各職權,維持全國之現狀。」這是法制局長顧鰲的得意之筆,仿照「看守內閣」的意思,暗中催促:若說沒有人具此才德,堪登大寶,帝制不如擱置再說也不遲,非推戴出來不可。

於是這天下午五點鐘再度集會,秘書長林宗孟讀了由那道申令改頭換尾的諮文以後,孫毓筠一馬當先發言:「這事既然是全國一致的公意,元首一定不會過拂輿情,理應由本院以總代表名義,呈遞第二次推戴書。」

接著便又是無異議通過,仍由秘書廳起草推戴書。許多參政站起身準備離席時,秘書長林宗孟趕緊站了起來,揮著雙臂大聲說道:「各位參政先生請到休息室暫時休息。還有第二次推戴書要宣讀通過。」

冬日晝短,這時窗外已漆黑一團,有個參政便氣虎虎地問道:「都什麼時候了!推戴書又是四六文章,等弄好不要半夜了嗎?」

「很快,很快!」林宗孟一疊連聲地說。

果然很快,快得出奇,兩千六百字的一篇文章,只花了十五分鐘就已脫稿,但是,念一遍卻花了半個鐘頭。

第二次的推戴書,是針對著袁世凱的謙讓之詞所作的頌揚,前一段「就功烈言之」,文章好做,共有六項:「經武、匡國、開化、靖難、定亂,交鄰」,只要摭拾袁世凱一生的事蹟,加油添醬。便六十項也湊得出,難的是後半段「再就德行言之」。

講德行自然忠為第一。趙匡胤黃袍加身,萬般無奈,篡位之罪,難逃於天地之間。而況袁世凱先朝舊臣,而宣統皇帝近在咫尺,自「不無更姓改物之嫌,似有新舊乘除之感」,須得為他洗刷。

為了袁世凱曾一再自命是愛新覺羅皇朝的忠臣,所以先從他的「臣節」說起,而恰好有那麼一段溥儀嗣位,隆裕太后說,要為光緒報仇,打算殺袁世凱的傳說可以利用;說「向使沖人嗣統之初,不為讒言所入」,滿清竟似可以不亡。

推戴書的立論是:如果慈禧太后及光緒皇帝先後駕崩,所謂「沖人」的三歲小兒溥儀入承大統,不是聽信光緒的胞弟攝政王載灃及載洵、載濤這班親貴的「讒言」,驅逐袁世凱回籍養病,而「舉國政朝綱之大」,一委諸他這個「元老」之經營,「將見綱舉目張,百廢俱振,治平有象,亂萌不生,又何至有辛亥之事哉?」接著,提到優待清室的「特別條件」,認為是袁世凱「極意綢繆」,對清室「洵屬仁至而義盡」。至於歷數推移,非關人事。袁世凱的取得帝位,與清室無關,這段文章是這樣寫的:

曩則清室鑒於大勢,推其政權於民國,今則國民出於公意,戴我神聖之新君。時代兩更,星霜四更,愛新覺羅之政權早失,自無故宮禾黍之悲;中華帝國之首出有人,慶睹漢官威儀之盛。廢興各有其運,絕續並不相蒙。況有虞賓恩禮之隆,彌見興朝覆育之量,千古鼎革之際,未有如是之光明正大者。

這個說法是有所本的,清聖祖當年就曾表示:「歷代得天下,未有如本朝之正者。」他的理由是:明朝亡於流寇,崇禎無異死在李自成手裏,而多爾袞由吳三桂接引進關,所得的不是大明天下,而是李自成「大順」的江山。不但如此,擊潰流寇,李自成倉皇出奔,死於湖北通山,還是替明朝報了仇。林宗孟熟讀史書,正好套用這段故實;只要將為前朝報仇,改作向前朝報恩就行了。

等到讀完,又是孫毓筠領頭,三呼萬歲,表示通過。但還要推選呈遞勸進書的代表,代理議長汪大燮首先託病。「長民兄,」他敲敲額角說,「我肚子疼,急須如廁,一會就來,會場裏請你暫時維持。」說完,悄悄起身,往後一溜。

這時會場裏已經很亂了,有的深懷感觸,急於退席,有的在談推戴書的內容,說念得太快,根本聽不清楚。當然,也有熱中於攀龍附鳳的,因為人聲嘈雜,離座到臺前跟林宗孟打交道,自告奮勇。

「好!好!歡迎,歡迎!」林宗孟來者不拒,將願意勸進的參政的名字,都記了下來。

就這樣亂哄哄地,擬成了一張呈遞第二次推戴書代表的名單,為首的是梁士詒,「六君子」當然在內,此外林宗孟本人自不可少。宣讀一遍。又是無異議通過。等散了會,林宗孟集合代表,研究呈遞推戴書的儀式。

很意外地,談到這一層上頭,起勁的人不很多。梁士詒、楊度等人,重在實際,不願公開玩這套擁戴的把戲,孫毓筠則另有打算,而願意玩這套把戲的,顧慮著時已入夜,寒風凜冽,新華門前,行人稀少,一出「好戲」,無人欣賞,亦未免無趣。而且推戴的目的,是希望「簡在帝心」,要緊的是讓袁世凱知道自己的名字,其他的花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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