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

回到衚衕裏,蔡鍔正在燈下沉思,桌上放著一副推倒了的牙牌,想來是一個人無聊,在「通五關」消磨長夜。

「小金呢?」他問。

小鳳仙看了看窗外,並無人影,才輕聲答道:「此刻已在火車上了。」

接著,小鳳仙便細談在六國飯店慈善舞會中,金雲麓的一切表現。蔡鍔極感興味地聽著,心裡浮起了異樣的嚮往之情。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,參加嚴肅的革命事業,亦會搞得如此五花八門,多彩多姿,生命真是讓血性豪氣渲染得絢爛奪目了。

「真是好男兒!中國不會亡!」蔡鍔微歎著,「要國家有辦法,必得讓年輕人來!」

「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不值錢。」小鳳仙鼓勵著他,「年輕有血性,是不錯,經驗到底是花錢都買不來的。」

「人入中年,經驗多了,世故也深了,瞻前顧後,一事無成——」

說到這裡,只見窗外人影一閃,蔡鍔立即警覺,縮住了口。隨後走了出去,好半天才回進來,手裏已經多了一個信封了。

「誰?」

「還不是那個人。」

小鳳仙明白,指的是那個經常來找蔡鍔,偷個什麼秘密消息來換錢的「大煙鬼」,便不作聲,將窗簾去悄悄拉上,遮得嚴絲密縫,好方便蔡鍔拆閱文件。看了一半,蔡鍔突然抬頭問道:「阿鳳,我倒忘了問你了,在車上,你跟小金說些什麼?」

「還不是照你關照的話說。」

「他呢?小金很機靈的人,不能不懂吧?」

「嗯。」小鳳仙點點頭,毫無表情地說,「小金說,上西山可以,不過明天上山,得後天才能回城。」

蔡鍔微微含著笑,表現出極其滿意的神情。

「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,你要我這樣做,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

「你難道猜不到?」

「實在難猜,你老實說吧!我納了好一會悶了。」

「你過來!」蔡鍔招招手,並排坐在一張沙發上,肩兒相偎,附在她耳際說道,「那老劉是經界局的老人,我看他很忠心。不過有人說他聽軍警執法處的指揮,勸我當心,所以我要試試他。他回來跟我說的話,證明我的看法不錯。」

「他怎麼說?」

「你就不必打聽了。」

「不!」小鳳仙一半好奇,一半關切,非打聽不可。

「他倒是全為我設想,勸我:『別太「迷」了!大把洋錢給人去倒貼小白臉,啥犯著?』你想,這不是忠心耿耿嗎?」

老劉說她的話,自然是誤會,而且這誤會還是有意製造的。但小鳳仙聽在耳朵裏,總有些不舒服,推了蔡鍔一把,口發怨言:「都是你!害我無緣無故挨他的罵。」

「你為我委屈,也不是這一件事,將來總有人知道你的苦心。」

「將來?」小鳳仙問道,「將來究竟是怎麼個打算,你也總得有句實在話給我啊!」

「快了!請你再忍些日子。總在個把月左右,我必有確實話給你。」

「那末,這個把月呢?」小鳳仙逼視著他,「莫非這個把月,你有什麼舉動?」

「什麼舉動,連我自己都無從預料。總之——」蔡鍔想了好半天,自語似地說了句,「所以,一定要爭這個人格!」

小鳳仙愕然。「那個說你沒有人格?」她關切地問。

「不是為我自己,是為四萬萬同胞爭人格。」

這下輪到小鳳仙沉默了,思前想後,似懂非懂,而想問不敢問,只用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,凝視蔡鍔。

「你不要想得太多。」蔡鍔懂她的意思,安慰她說,「你不必為我擔心。他們抓不著我的錯處。」

「我知道你有算計。有些事我不懂,也不敢問;就問了,你也不會告訴我。說來說去一句話:小心總不會錯。」

「嗯。我知道。你睡吧!」

「你呢?」

「我要寫封信。」蔡鍔說,「這封信話很長,怕要寫一夜。」

※※※

要說的話,只有幾句,但信卻要寫得很長——秘密通信的方法很多,但最高明的只有兩種,一種是用隱語,表面看來平淡無奇,其實字裏行間,另有涵義,但這非授受雙方對所談的事,先有共同的瞭解不可,否則就曖昧難明了。

再有一種是仿照科舉時代舞弊「通關節」的辦法,將要說的話,嵌在辭句之中,看起來談的是毫不相干的話,用一張剪了好些空格的紙,往信上一覆,拿露出來的字聯綴成句,就另是一番意思。這種剪了許多空格的紙,名為「套格」,寫信收信的人,各執一紙,是比密碼更能保密的辦法。

蔡鍔這時所用的就是「套格」。先將要說的兩句話,在空格中寫好,然後拿單擺浮擱的字,湊成句子。

這就像中學生國文課的「造句」一樣,極其吃力,真的花了一夜才寫好。等上床時,暖色已透窗紗了。

睡到中午起身,下午閒步到郵局去發了信——寄給昆明的一個朋友,其實是寄給「開武將軍」督理雲南軍務的唐繼堯的。

出了郵局,在門口遇見了外交部的胡秘書。從那次致美齋同席以後,蔡鍔已深知其人,對他頗有好感,因而很高興地說:「好久不見了,到那裏坐一會?」

「好啊!今天我沒有事,正想找朋友聊天。你看,再找什麼人一起敘敘?我有點秘辛,可以告訴你們。」

聽說是秘辛,蔡鍔大感興趣。「既謂之秘辛,人就不必多。」他說,「還是到阿鳳那裏去吧!她最近學會了做魚生粥,去嘗嘗她的手段。」

於是一起到了小鳳仙那裏。時候還不晚,天色倒陰暗下來了,大有雪意。小鳳仙撥旺了爐火,沏了一壺好茶,然後下廚去做魚生粥,屋子裏剩下蔡鍔與胡秘書圍爐閑談。

「大參案結束了,你當然知道。趙慶華又得意了,你只怕不知道。」

五路大參案的結束,以梁士詒參與帝制為代價,曾有明令:「趙慶華雖無侵吞路款實據」,但「用人太濫,賞罰不公,廢弛路政,濫發免票,均屬咎有應得」,應交「文官高等懲戒委員會懲戒」。雖說官樣文章,無非不關痛癢的處分,但又何致於「得意」?這就不是蔡鍔所能了解的了。

「你知道不知道,項城不早表明態度,是為什麼?」

「是——」蔡鍔問道,「南方不穩?馮華甫不曾勸進,鄭汝成又被刺——」

「非也,非也!」胡秘書搶著搖手打斷,「鄭汝成的遺缺,由楊善德調補,項城認為也是可以放心的,馮華甫在北洋三傑中是『狗』,項城也料定他決無作為。內政方面,他自覺有絕大把握,無所顧慮。」

「那末,是外交方面?」

「對了!」胡秘書說,「項城顧忌的是兩國,一個日本,一個英國。疏通英國的任務,現在落在梁鴻志肩上,此所以趙慶華又得意了。」

「可是,」蔡鍔越發不解,「不見有什麼明令,賦予趙慶華什麼重任啊。」

「見了明令,就不希奇了。等我告訴你——」

原來袁世凱扭扭捏捏,居然派楊士琦代讀宣言,認為「改革國體,不合時宜」,一方面固然是嫌楊度那篇「籌安」的「文章」做得太草率;另一方面也實在怕國際上,特別是英國跟日本反對,所以借梁士詒發動請願聯合會這段緩衝的時間,正在外交上積極活動,全力爭取英國和日本的支持。

在外交界有一派主張,認為歐戰的發展,對同盟國不利,中國應該加入協約國,用物資或者人力助戰,將來協約國勝利,中國在和會上便可主張權利。像曹汝霖,就會極力在袁世凱面前進言,但袁世凱對德國有一種特殊的好感,不願意這樣做。

但是,英國的態度,對袁世凱有現實利害的關係,所以他雖不願公然參戰,但不妨幫英國的忙——這是老奸巨滑的朱爾典所策動的,他交涉的對象就是梁士詒。朱爾典因為英國本土的軍事力量,已全部投入歐洲戰場,香港孤懸海外,防務堪虞,要求中國政府接濟軍火,並且願意出價購買。

梁士詒既然成了帝制派的要角,當然樂意促成其事,說動了袁世凱決定運一大批步槍、大炮到香港。不過這件事必須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,因為第一,公開協助英國,怕刺激德國;第二,為了運輸的安全,特別是怕德國的潛水艇攻擊,必須保密;第三,這批軍火除了由陸軍部庫存撥出一部分以外,還要在湖北、湖南、浙江、安徽、山東這袁世凱最能控制得住的幾省抽撥,如果消息外洩,見得這幾省軍實空虛,易啟「亂黨」覬覦之心。

為此,梁士詒正好保薦趙慶華辦理此事。因為趙慶華當過廣九鐵路局長,不但這條路線熟悉,而且跟香港的英國官員,亦多素識,可說是人地相宜。

「據我知道,這批軍械,光是步槍就有兩萬四千多,現在已經集中在上海、漢口兩處地方,由海軍部派出兩條兵艦承運。」胡秘書說,「這件事一辦成,項城龍袍加身的日子就近了。」

「怪不得!」蔡鍔恍然大悟,「朱爾典勸進,是由此而來的。」

「一點不錯。」

「那末,日本方面呢?」蔡鍔問道,「軍部的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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