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

小鳳仙口中的「哈大人」,就住在錢糧衚衕,名叫哈漢章,是湖北駐防的漢軍旗人,跟蔡鍔是日本士官同學,交情一向很厚。

到了哈家,只見高朋滿座,自是湖北人居多,團團圍坐,彷彿在議論什麼大事。蔡鍔見此光景,倒有些躊躇了。這些日子有兩類人為各界注目,一類是湖北的軍政界要人,一類是旗下貴族。因為袁世凱一做皇帝,有兩個人的出處,大成問題,就是副總統黎元洪和深居大內的宣統皇帝溥儀。蔡鍔怕的是他們在商量黎元洪的問題,外人夾在裡面,諸多不便,所以不肯登堂,只站在走廊上等主人出來敘話。

「劉麻哥」眼尖,搶著出來,拉住蔡鍔,很高興地說:「正要找你。來,來!」

「你們在談什麼?方便不方便?」

「怎麼不方便,我們在談喜事。」劉成禺一面走,一面告訴他,「為老哈的祖老太太八十大慶,我們正在商量發起,為她老人家熱鬧熱鬧。」

「那好啊!我當然是發起人之一。」

「當然少不了你。」

走到席前,與熟人—一招呼,然後坐下來議事。哈漢章是貴公子出身,旗人的傳統,又向來講究人情應酬,行事漂亮,所以他的人緣極好。鄰近的大飯莊子聚壽堂,早就來承攬筵席,梨園中人亦紛紛致意,尤其難得的是譚鑫培自告奮勇,願意唱雙出「孝敬」老太太,因而談得相當順利。

談完已經十點鐘,主人備宵夜款客,在座的沒有一個帝制派,話題便落到袁、黎的關係上面。

「從帝制議起,我念念不忘,而始終不得其解的,有一大疑問:不知道石室金匱,將來是毀棄乎,還是另作別用乎?」

劉麻哥提出的這個疑問,確是一個有趣的話題——依照「新約法」規定,袁世凱為終身總統,繼任人選,亦由袁世凱指定。當時曾有明令:「中華民國大總統承繼人,由大總統親書承繼者三人姓名,秘藏石室金匱,大總統因故,由國務卿率領百官,宣誓開匱,照大總統所親書三人,按先後次序承繼。特設石室金匱之制。」這是仿照前清的制度:不立儲位,由皇帝在皇子中選定後繼人選,親筆書名,藏於正大光明殿匾額之後。等皇帝駕崩,由顧命大臣開讀御名,請正大位。據說,這是修訂「新約法」的時候,梁啟超一位弟子的獻議。

「我還沒有眼福,不知道石室金匱,是什麼樣子?」

「你只是沒有注意。」蔡鍔答覆劉麻哥說,「石室金匱就在居仁堂右面,過豐澤園轉到卍字廊的小山坡上。」

接著,又為他細述石室金匱的形制,石室四方形,用青白石所建,外加混金鎖,看上去異常堅固。裡面的金匱,雖不得見,他卻聽張一麟談過,是一個黃色木箱,箱內另有一個蟠龍金盒,中藏一冊「承繼書」,長一尺,寬六寸許,用最上等的夾宣紙裝訂,總計十頁。冊面用黃綢,書邊用黃弦線,另用紅綾包角。封面有袁世凱親筆所題「萬民攸賴」四個大字。

「裡面呢?」劉成禺問,「寫的三個什麼名字?」

「那誰知道?」蔡鍔笑道,「麻哥這麼聰明的人,怎麼問這樣的話來?」

劉成禺也笑了。「這是中國第一號秘密。」他說,「傳子乎?傳賢乎?真費猜疑。」

「我想,第一名不知道是誰,第二、第三名中,總有我們菩薩。」哈漢章說。

「當然也會有徐菊老。」劉成禺說,「說不定還有老段。不過,不管是誰,看來都要落空了。」

「對了。麻哥,」黎元洪的英文秘書郭泰祺說,「我可以答覆你的第一個疑問:石室金櫃,將來一定另作別用,不會毀棄。項城一旦稱帝,必師前朝故智,不立東宮,繼位何人,親筆書名,不現成有個石室金匱可藏?」

「然則,將來項城又傳給誰呢?」劉成禺問道,「總不會出現一個瘸子皇帝吧?」

這是指袁克定而言,當然又是一個無法解答的疑問。蔡鍔倒想說一句:袁世凱自己能不能做皇帝還成問題,那裏就談得到傳位給那個兒子?只是話到口邊,又咽了下去。

「好了,好了!」他驀地警覺,不願大家多言賈禍,所以站起身來說,「麻哥打破沙鍋問到底,談到天亮都不會有結論。客去主人安,散了吧!」

於是賓客各散,有汽車的分別順道送客,蔡鍔由東城轉到西城,再回小鳳仙班子裏,已經午夜一時了。

但是衚衕裏卻還熱鬧得很。三山五嶽的政客,齊集北京,大多當上了「請願代表」,按月支領津貼、旅費、雜費。不義之財,悖入悖出,所以飯莊、戲園以及八大胡同這些紙醉金迷之地,憑空添了許多豪客,市面異常繁華。等下了車剛跨進門,只見影綽綽一個人走來;嘴角一星星火,叼著支香煙在說話:「今天有好貨。」聲音低得剛剛夠蔡鍔聽得見。

「要多少?」

「給兩百元吧!」

這是個政事堂的錄事,姓王,外號「王三濫」。俸給微薄,家累奇重,本人還抽大煙,因而不免做些不法的勾當。蔡鍔周濟過他幾次,有時也讓他設法抄些密電來看,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一個「坐探」。密電論件計值,有時毫無用處,有時卻真有些好東西,反正蔡鍔手頭鬆,說多少就是多少,所以「王三濫」那怕冒寒等到天亮,也要將他等到。

兩疊鈔票,換來一隻信封,蔡鍔順手往大氅袋裏一塞。進了小鳳仙的屋子,讓她侍候著卸衣洗臉,圍爐喝茶。

「燉著一鍋鴨粥,要不要來一碗?」

「不必了。」蔡鍔急於要獨自看那些密件,「早點睡吧!」

於是老媽子略略收拾了屋子,關上房門。他親自去上了閂,才坐到火爐旁邊,將那個信封取了出來。

小鳳仙一眼瞥見,趕緊起身,將窗簾遮得嚴嚴地,回身背窗,向蔡鍔使了個眼色。

蔡鍔還有些莫名其妙,直到小鳳仙用手遙遙一指他的文件,方始明白,隔牆有耳,隔窗有眼,但唯其如此,反倒不宜收起密件,故意略略抽出紙角一看,便隨手拋向梳妝臺,不耐煩地說一句:「又是他!」

小鳳仙會意,介面問道:「誰的信啊?」

「還不是告幫的?我窮得要命,那有閒錢來應酬這些窮朋友。」

聽這一說,小鳳仙便拉開抽斗,看也不看,就將信封塞在抽斗裏。

於是她一面卸妝,一面跟蔡鍔閒聊,聽得人聲漸稀,關上大門的聲音,才舒口氣與蔡鍔一起坐在火爐旁邊,低聲說道:「新來一個車伕,有人認得他,是軍警執法處的『狗腿子』,沒事就在窗外轉,你要當心。」

「這會兒呢?」

「這會大門關了,當然他也睡去了。」

「嗯!」蔡鍔說道,「你把那東西拿給我。」

從小鳳仙手裏接過信封,抽出來一看,有好幾張紙,第一張寫的是:

各省將軍巡按使鑒:華密,國民代表大會,一應開支經費辦法,業經呈准,由各監督飭廳籌撥等因,純為辦事捷速起見,前次電達以後,尊處用款有無窒礙情形,統希隨時密示,本局謹當竭誠相助,以便尊處放手辦事,明知各貴監督大力包舉,自無待本局代謀,然為勉循內外相維之雅,特布區區之愚,統乞亮鑒。辦理國民會議事務局。

再看第二張寫的是:

各省將軍巡按使鑒:華密,決定國體投票標題,業已另電依法轉知,至決定國體投票紙、定式,曾經本局擬具式樣,呈奉批准通行在案,此次參政院代行立法院,議決以君主立憲為標題,應即於投票紙決定國體字樣之下,長方欄內,印刷君主立憲四字,並於君主立憲字樣欄下,加印直行圓形兩圈,各國民代表依法所寫之贊成與否字樣,即於此圓形圈內各寫一字,以免形式參差。此項投票紙,既係用以依法定國體關係甚巨,擬請通用玉版宣紙加功印刷,其中印刷之文字圈線,一律改用硃色,以昭典重,並請各監督先期製備,屆期發給,特此電達,希即查照辦理。國民會議事務局。

看到這裡,蔡鍔已大致瞭然國體投票的內幕,所謂以「君主立憲」為標題,也就是所謂「大前提」,除「君主立憲」以外別無主張,就等於否定了共和政體。電詢各省「用款有無窒礙情形」,內中更有文章,「竭誠相助」是說可由國民會議事務局撥款,「放手辦事」的言外之意是:只要贊成帝制,要錢不成問題。說穿了,無非花錢買選票而已。

第三篇文章是法制局長兼任國民會議事務局長顧鰲的「傑作」,對製造「全體一致之精神」,有極詳盡的指導,分為「三著四籌」:

「欲收此良果,必先於當選之天,悉心考究,確信其能受指揮,方入此選。是為第一著」。這是說:「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」,必得「選」取軟骨蟲,才能聽任擺佈。

「當投票之時,選舉之人數以百計,先時不為疏導,則臨事必致參差,稍不經心,便生枝節,應於未投票之先,由貴監督遴選妥員,分途聯絡;並由貴監督將應被選之人,開單支配,各成一組。而禮貌之間,無損於威,酒醴之勞,無傷於財,必使下之,身心樂為上用,而後如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此可急而求之,卻不能驟而繩之,是為第二著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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