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

不到一星期的功夫,幾乎小鳳仙的小姊妹和蔡鍔的熟朋友,都知道她要嫁他了。蔡鍔的結髮妻子成天跟丈夫打饑荒,感情壞到極處。

但是,誰也沒有想到,蔡太太竟一狀告進了北京地方審判廳,以虐待及遺棄的理由,訴請與蔡鍔離異。

這是絕大的一件社會新聞。開庭那天,旁聽的人擠得水泄不通。男女兩造,居然都親自到庭。蔡太太眼睛哭得核桃似地,蔡鍔則神色凝重,對新聞記者的訪問,一概不答。

「你們結婚多少年了?」法官問蔡太太。

「十二年。」

「十二年的時間也不算短了。」法官勸她,「看在孩子的分上,還是和好吧!」

蔡太太不答,只是掩著臉哭。兩個孩子扒著「原告席」的欄桿,直喊:「媽媽,媽媽!」一時法庭秩序有不易維持之勢,法官不能不狠心命法警將孩子帶回去,才能重新恢復訊問。

「蔡鍔!你的妻子要求離婚,你願意不願意?」

「願意!」蔡鍔答得非常乾脆。

旁聽的人都覺得蔡鍔太無情義,當事人當然更為激動。蔡太太突然收淚,昂頭說道:「法官,你看到的,這種人,日子怎麼能跟他過下去。謝謝法官勸和,既然他願意,今天是離定了。我女流之輩,又帶著兩個孩子,以後怎麼生活,要請法官替我作主。」

法官點點頭問:「你是要求贍養費?應該有個數目。」

「教他自己說好了。生活費、子女教育費,一年總得五千塊錢,十年就是五萬。」

蔡鍔對於贍養費的問題,表示同情。但他一再表示,只有負債,並無積蓄,如果蔡太太能夠指出他在什麼銀行有存款,或者什麼地方置有不動產,他情願全數奉贈。言語相當懇切,而問題不能解決。

最後也是蔡鍔自己提出來一個解決辦法。「家裏的動產,大到細軟,小到傢俱,她可以全數帶走。」他說,「如果孩子無法生活,她可以留下,我來撫養。」

「你要孩子,不如要我的命。」蔡太太哭著罵道,「孩子跟我討飯,也不能給你。」

蔡鍔報以苦笑,垂首不語。法官便問蔡太太說:「你們最好和解,破鏡重圓。萬一不能,你也得讓步,才能脫離夫婦關係。孩子應該跟娘,這一點我可以支持你的心願。贍養費的問題,我看你只能接受蔡鍔所提的條件了。」

蔡太太想了一會,委委屈屈地答道:「既然法官這麼說,我答應他就是。」

於是當庭判決,准予離異。蔡鍔一出法庭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旁聽的人大為不平,紛紛痛罵蔡鍔無情無義。當然,第二天報上也有極詳細的記載。同時也提到了小鳳仙,還刊出她的一幀照片,是跟蔡鍔在中央公園來今雨軒合照的,兩個人在吃西餐,小鳳仙正將一小塊塗了牛油、果醬的麵包送到蔡鍔嘴裡,四目相視,都有掩抑不住的笑容,無論形跡、神情都親昵得令人生羨。

※※※

這張照片連袁世凱也看到了,當時便將楊度找了來,有話要問。

「你看了報沒有?」袁世凱指著照片問。

楊度不知他是什麼意思,很簡單地答道:「看到了。」

「松坡何以陷溺聲色到如此?」袁世凱問,「他們夫婦的感情,到底怎麼樣?」

為了替蔡鍔辯解,楊度只好言不由衷了:「他們夫婦,本來琴瑟不調。松坡夫人是舊式女子,理路不甚清楚,每每無理取鬧。夫婦道苦,所以松坡只好在衚衕裏找寄託。」

「原來如此!」袁世凱點點頭,有了諒解的意思,「不過這樣上報,總是笑話,於官箴有礙,你要勸勸他。」

「是。」楊度答道,「從前胡文忠公就婚兩江督署,畫眉之餘,遍閱煙花。陶文毅公所說的那段話,想來大總統必以為然。」

胡林翼是道光年間兩江總督陶澍的女婿,袁世凱知道,但胡林翼「畫眉之餘,遍閱煙花」,以及陶澎說過什麼話,他卻並無所知,因而問道:「陶文毅怎麼說?」

「陶文毅說他這個快婿,將來要為天下負大責任,鞠躬盡瘁,何暇作聲色之娛?趁此刻讓他好好玩一玩。交代帳房:『姑爺支錢,要多少,給多少。』」

袁世凱很注意地聽著這段話,頗有所悟似地。「有陶文毅才有胡文忠!」他說,「你去問問松坡看,如果他願意將愛寵藏諸金屋,跟我來說。當然,此事不足為外人道。」

「是。」楊度很高興地答應著——一退出去,立刻到小鳳仙的妝閣去訪蔡鍔。

小鳳仙不在班子裏,卻有個跟楊度也熟識的同鄉在,此人是湖南寧鄉人,本名向瑞彝,與蔡鍔在湖南時務學堂同學,也是梁啟超的弟子。以後參加過唐才常的「自立軍」,又跟黃克強一起投身革命,官廳懸賞緝捕,才改名向構父,東渡日本,跟楊度結成了好友。

辛亥革命成功,向構父回國辦報,先在上海辦《東方日報》、《上海民報》。以後政治重心北移,便在北京創辦《北京時報》,規模沒有薛大可的《亞細亞日報》來得大,但他跟薛大可卻是好朋友。

這些友誼,都因為袁世凱準備稱帝而大受影響。當籌安會初起,向構父寫了一篇文章在他自己的報上發表,主旨是「請誅六君子以謝天下」。此刻見了他要殺的楊度,當然有些不好意思,所以淡淡地招呼了一下,託故先走了。

「這也是個不甘寂寞的人。」楊度指著向構父的背影問道,「這又不是吃花酒的時候,他來幹什麼?」

他來幹什麼,蔡鍔何能透露給楊度?隨口答道:「是來責備我。」

「就是報上登的消息嗎?」

「是啊!」

「老兄鬧家務,已經通國皆知,而且上煩宸慮,你想不到吧?」

「怎麼?項城也知道了?怎麼說?」

「先不以你為然,經過我一番解釋,態度大變,不但諒解,而且另有恩澤。項城叫我來問你,如果你願意藏阿鳳於金屋,他給錢。」楊度笑道,「這樣的好事,我就遇不著。」

好事倒是好事,無奈蔡鍔並無此打算,只是決不能實說。

「極峰的美意,實在可感。不過此事也要上煩宸慮,實在太說不過去。」蔡鍔對袁世凱的這番「美意」,拒受兩難,跟楊度更無法深談,唯有採取旁顧而言他的手法,所以緊接著問道:「聽說『大典籌備處』快成立了?」

「早就成立了。你不見『御賜』劉鴻聲的龍袍?那就是大典籌備事宜,已經動手的明證。」

「這是大事啊!」蔡鍔又問,「何以不公開?」

「尚未到公開的時候!」

「嗯、嗯!」蔡鍔點點頭,表示領會,「參政院關於國體問題的投票,快了吧?」

楊度微微頷首,神情別樣蕭索,是極不得意的樣子。

「晰子,」蔡鍔有意要從他身上套出些話來,特意用興奮的語調說道,「從來成大功,立大業,莫如擁立。開國名將,百戰經營,起初崇功報德,顯赫無比,但功高震主,難得有好下場的。只有擁立,最得君心。晰子,你成此一番不世之功,項城將來必有大大的酬庸。想來總有口風露給你了?」

「唉!」楊晰子歎口氣,「松坡,我們知交,我也不瞞你,得君甚難!」

「怎麼呢?」蔡鍔有意作出驚訝的神情。

「我沒有想到,」楊度放低了聲音說,「項城竟如此做作,明明心裡已經千肯萬肯,卻還有一番盤馬彎弓的姿態。」

蔡鍔懂了。唯其袁世凱做作,便不會肯承認楊度的功勞。然而袁世凱的做作又為了什麼呢?

「聽說外交團反對得很厲害,所以他不肯明白表示態度?」

「這當然是原因之一,大典籌備處未便公開的一個原因,就是怕外交團講話。不過根本上,項城是喜歡用權術,以為天下英雄可以為他玩弄於股掌之上。這就大謬特謬了!」

「不至於如此吧!」

「信不信由你。」楊度站起身來,「阿鳳不在家,枯坐無聊,到那裏去走走?」

「天也不早了,今天風大得很,找兩個人吃鍋子去。」

「也好。」楊度看看陰暗的天色,朗然吟道:「『南回寒雁掩孤月,東去驕風黯九城。』」

這是袁寒雲的詩句。蔡鍔倒也常惦念這位貴公子,隨即問道:「袁二近況如何?」

「依然名士風流。」楊度答道,「現在我倒羨慕他。」

「這是怎麼說?」

照楊度的看法,袁寒雲寵辱不驚,瀟灑之至。袁世凱做了皇帝,他做個現成的皇子,真所謂「富貴閒人」,是天地間第一等的福氣。

這番說法在蔡鍔聽來,頗有新奇之感——議論並不新,奇的是出於楊度之口。他一向接近袁克定,談起來不是政治制度就是帝王之學。袁寒雲那種風流自賞的高等紈絝作風,一向為他所輕視,不想如今大有豔羨之意,其故就可思了。

「走吧!」蔡鍔聲色不露,「上便宜坊去聽你的高論。」

便宜坊專賣燒鴨,鴨子的餵養有特殊的方法,用麵粉拌硫磺,搓成長條,拉長了鴨脖子,硬往嘴裡塞,一面塞,一面在脖子上往下抹,幫鴨子下嚥。塞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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