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

陰曆八月二十是袁世凱壽誕正日,新華門前冠蓋雲集,將星閃耀。總司招待的是兩個人,文的歸內務總長朱啟鈐,武的歸鎮安上將軍段芝貴,其中的特客,當然是副總統黎元洪。

居仁堂中,鋪設了壽堂,但壽星不曾出現,只由袁克定率領諸弟答禮。袁世凱直到《新安天會》快上場時,方始出臨,陪著黎元洪坐在正中第一排看戲——這齣戲譚鑫培不肯演,孫菊仙更不肯演,最後找到劉鴻聲,認為這是邀恩得寵的大好良機,欣然承諾,連夜「鑽鍋」,起勁得很。

當時便有班名士勸他:「這齣戲不成玩意,你正聲名日上的時候,怎麼能自己砸自己?再說,人家當了大總統還不知足,想當皇帝;當皇帝不說,何苦又平空糟蹋手創民國的偉人?梨園這一行最講義氣是非,你想想這公平嗎?我不是嚇你,你別看革命黨一時失敗了,在南方的勢力還大得很。縱然那位偉人不會計較這些不值識者一笑的把戲,他下面的人就難說了。你將來還想不想到南邊去唱戲?如果你不打算賣斷上海這個碼頭,我勸你回絕了的好。」

這番話說得劉鴻聲一團高興,拋入東洋大海。想想自己確是大錯特錯,但要回絕是不可能的事,只得硬著頭皮登臺。

戲中的情節,套自《安天會》,大意是說:孫悟空大鬧天宮以後,逃回水簾洞,為天兵天將所包圍。孫悟空一筋斗雲逃往東勝神洲,「擾亂」中華古國,號稱「天運大聖仙府逸人」。

劉鴻聲扮的「仙府逸人」,頭戴平天冠,身穿九龍袍,八字鬍子,兩角上卷,形狀雖怪,看的人卻並不笑,有的搖頭,有的沉著臉,心裡都在鄙薄帝制派和劉鴻聲。

帝制派麻木不仁,劉鴻聲卻良心未死,見此光景,自覺無趣,但人在臺上,身不由己,只好「照本宣科」,敷衍著唱。

到了「開打」之時,出來兩名將官,一個叫「黃風大王」,一看扮相便知道是黃興,另一個先鋒官,是白袍小將,頭戴李花,面片俊秀,隱射的是二次革命時期的江西都督李烈鈞。這場戲相當熱鬧,看到黃克強、李烈鈞落敗而走,袁世凱十分得意,但美中不足的是,劉鴻聲穿的那件龍袍,舊得不成樣子,便招招手將郭世五喚到面前問道:「張廣建進的那件龍袍呢?」

「皇上面諭:不合用。已經收在庫裏了。」

張廣建是甘肅巡按使,為了媚袁勸進,特別製了一件龍袍進獻,繡的是九條行龍,蜿蜒全身。袁世凱嫌它氣散而不聚,授意張廣建改進九團團龍袍。原來那件龍袍當然沒有收回之理,存庫成了廢物。袁世凱此時想到了一個用處。

「拿那件袍子,賞給劉鴻聲。」

郭世五奉命唯謹,立刻派人將那件龍袍取來,送到後臺。劉鴻聲正要卸裝,打開「御賜」的物件一看,大感意外,倒有些受寵若驚了。

「這,這該怎麼著?」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,「該謝恩吧?」

「當然囉!」郭世五為他出主意,「你就穿上這件龍袍,在臺上磕頭好了。」

於是劉鴻聲重戴平天冠,換穿新龍袍,照樣也是四龍套導引,在「小開門」的牌子聲中,重新出場,望臺下向袁世凱磕頭謝恩。

這是從未有過的「奇觀」,有人大笑,有人拍手。就在這行同兒戲的氣氛中,袁世凱起身離座了。

段芝貴心血來潮,走到黎元洪身邊問道:「副總統,你看這齣戲唱得好不好?」

黎元洪看了他一眼,搖搖頭說:「我全不懂。不知唱的是啥戲?」

「副總統不懂戲,劉鴻聲扮的是誰,副總統應該認得。」

「我耳聾眼瞎,教我如何看得見、認得出?」

段芝貴碰了個釘子,訕訕地好不得勁,悄悄退到一邊。黎元洪望著他的背影,微微冷笑,隨即也起身走了。

「副總統,」朱啟鈐留他看戲,「老譚的《賣馬》快上了。副總統捧捧貴同鄉的場,也該聽了《賣馬》再去啊!」

「不囉!」黎元洪說,「秦瓊賣馬,英雄末路,看了心裡難過。不如不看他。」

走了一個黎元洪,卻來了更多的賓客,都是震於譚鑫培的盛名,特為來聽這出《賣馬》的。

這齣戲是譚鑫培的成名之作。當他早年由武生改唱老生時,汪桂芬正負盛名,頗為輕視這個後生小子,但聽人談「小叫天」談得多了,一時好奇,悄悄去看了一回。那天譚鑫培演的就是賣馬,扮相清癯,就是演慣「王帽戲」的汪桂芬所自歎不如的。再聽他一開口唱,蒼涼激越,韻味悠遠,已自心許。最後的「舞鐧」,活畫出英雄失意、侘傺無聊的情狀,不由得失聲說道:「真是天生的秦叔寶!這小子成名了!」

那是光緒二十年前的話。有三十年的火候加下去,譚鑫培這出《賣馬》,唱得越發出神入化。而這天的心境,又跟往時唱這齣戲不同。以伶界的「大王」,受制於骯髒小人。回想袁世凱五十歲生日那年,在錫拉衚衕本宅的堂會,也有自己的戲。剛剛出臺,還未走到「九龍口」,只見軍機大臣那桐站起來,遙遙一揖,滿堂賓客,無不動容。想當年看今日,跟秦瓊困在天堂州下,有何不同?

就因為這一番感觸,越發瞭解劇中人的心境,一段「店主東,帶過了黃驃馬」,唱得淒涼無比,真能令人掉淚。加以蕭長華深知他的情懷,格外冒上,將店主東那副勢利小人的嘴臉,模擬得活龍活現。這樣一逼,更逼出譚鑫培的好戲來,珠聯璧合,精彩紛呈,比那天跟田桂鳳合演《坐樓殺惜》,更能令人傾倒。

※※※

這一夜的堂會,唱到清晨三點鐘方罷。完了戲的不能走,說郭處長有話交代,必須等著。孫菊仙年紀大了,不耐枯坐,而且他原就不願來唱這場堂會,見此光景,更為不悅,憋著一肚子氣,只待發作。

戲完了吃宵夜,吃到一半,郭世五來了,後面跟著兩位衛兵,拿竹桿抬了一個極沉的麻袋,往地上一擺,碰出金石之音,才知道裡面裝的是現大洋。

「皇上放賞,不分角兒大小,一律每人兩百元。」

接著,解開麻袋,衛兵數著銀光閃亮的「袁大頭」,每人兩百個。當然高興的居多,但也有人默默不語,接了銀元就走。

等郭世五發賞完畢,孫菊仙忍不住了:「我自內廷奉老佛爺以來,眼中只見過銀兩,未見過銀元。做了皇帝就闊了,不分大小,一賞兩百元。真正暴發戶小子,不值一笑!」

「老爺子,老爺子,」他的跟包臉都嚇黃了,「你就少說一句吧!」

孫菊仙卻不管這些,還在發倔脾氣。他是天津衛的「老鄉親」,嗓門特大,後臺都以為他在跟誰吵架,紛紛圍了攏來。跟包的真怕惹禍,匆匆收拾箱籠,扶著他趕緊離了後臺。孫菊仙一口氣不出,沿路丟洋錢,跟包勸他不聽,賭氣不理,就這樣,未到新華門,兩百銀元,丟得光光,回到家得意地說:「『袁大頭』人頭落地了!」

※※※

袁家「喜事重重」,袁世凱做過生日,接著便要忙另一場喜事了——袁克權完婚,吉期挑的是陰曆九月十九日。

袁克權行五,弟兄之中以他最得父親的鍾愛,因為袁世凱認為老五像他。照袁世凱對陳宧的暗示,將來皇位「傳賢不傳長」,屬意的就是老五。

也就因為如此,袁家諸子中對帝制最關切、最起勁的,除了克定就是他,特為在琉璃廠松華齋紙店,印了一批彩箋,下有「五皇子言」的字樣,所以琉璃廠幾乎人人知道,袁大總統就要做皇帝了。

由於傳說太盛,一直在冷靜觀察的使節團,終於採取了行動。就在楊度的籌安會,因為「功成身退」改名為「憲政協進會」的這一天,日本公使小幡酉吉、英國公使朱爾典、俄國公使庫朋斯基,約齊了去見外交總長陸徵祥。

「陸總長!」日本公使小幡,代表使團發言,開門見山地說,「袁總統準備恢復帝制一舉,默察貴國的現狀,恐有危險事件發生。現在歐戰正在緊張階段,協約國方面一致的希望,是保持東亞局勢的安定。請袁總統顧念大局,保持現狀,將改變國體的計畫,暫時擱置。」

一聽這話,陸徵祥大起反感,認為使節團是干涉中國內政。同時他也知道許多內幕,英國公使朱爾典便是贊成帝制的。就是日本,軍部的意見亦跟政客不一致,軍部也是贊成帝制的。由此看來,小幡的話有多少價值,大成疑問。

當然,他不能率直回答,反問一句:「照貴公使看,會有什麼『危險事件發生』?」

「貴國各省會有人起來以武力反對。」

「這一層請放心。敝國政府的實力,足以控制全局,決不會有戰亂發生。」

小幡說不下去了,只能答一句:「請再慎重考慮我們的勸告。」

使節團雖碰了個釘子,但並不死心。過了幾天,二次來見陸徵祥,除原來的三個公使以外,還加上法國公使康悌,他是確有所知的——駐上海的法國總領事,經常有報告給他,所反映的是真實的中國民意,革命黨辛苦締造了民國,從此縣官不敢打老百姓的屁股,老百姓見了縣官也不用磕頭,這是千古未有的好事,如何肯教袁世凱輕易把它毀掉?因此,傾心革命黨的,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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