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

徐世昌家住東單五條衚衕。這條衚衕,平時就是冠蓋常滿,這天自然特別熱鬧。蔡鍔是十點鐘到的,壽堂裏已經擠滿了客人,看著他攜著妙齡麗人同來,無不注目。

蔡鍔雖是有心招搖,但卻不能越禮,所以未曾登堂,先找到一個跟徐世昌關係密切,這天替他總司招待的熟人王揖唐,將小鳳仙託給他照料,然後一個人上堂拜壽。

徐世昌沒有兒子,由他的一個小兄弟徐世章答禮。此人留學比國,專攻鐵道,但才具短下,在徐氏三兄弟中,像「北洋三傑」的馮國璋一樣,被擬為「狗」。不過為人謙和端重,深深回禮以後,只說:「不敢當,不敢當!請到花園聽戲。」

引到後花園的一座楠木廳,堂會戲已經開鑼了。男女分座,所以他只能跟小鳳仙遙遙目語。加以蔡鍔不好此道,只見臺上拉開了嗓子在曼聲高唱的那名青衣,沒有七十,也有六十,臉上的粉都有掛不住的模樣,看看實在不順眼,便即溜了出來,趁空到經界局處理了一些公務,吃完中飯又睡了一大覺,才重回東單五條徐宅。

這時的賀客。十之八九在楠木廳,第一排正中是壽星,坐在他兩旁是宣統皇帝的兩位師傅,一個是「總管內務府大臣」,旗人中有名的豪富世續,一個是當年「清流」翹楚,「翰林四諫」之一的陳寶琛,正都聚精會神地在看臺上的「大登殿」。

大登殿的皇帝是「老鄉親」孫菊仙,其時正演到百官恭請皇帝御寶座受賀,孫菊仙立在壇下,謹謝不遑。

「不敢,不敢!」這兩聲以下,便是他自編的轍兒,「自從清室退位,何來皇帝?現在民國,更無皇帝。將來有無皇帝,誰也不知。我何人,我何敢?」

「敢」字一揚,突然踏上一步,撩起水袖,往臺前向右一指:「哈,如今那個是你的皇帝?」又向左一指:「如今那個又是你的皇帝?」這一下臺下驚異不止,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,指的正是陳寶琛和徐世昌。徐世昌聲色不動,陳寶琛卻從袖裏掏出塊手絹在擦眼睛了,接著,便起身離座。

這齣戲下來開席。席間已有在傳誦陳寶琛剛才所做的詩,一共是三首七絕:

鈞天夢不到溪山,宴罷瑤池海亦乾。

誰憶梨園煙散後,白頭及見跳靈官。

喜慶演劇。民間「跳加官」,宮中無官可加,改為「跳靈官」。徐世昌已是一人之下,亦無可加官,所以這天也「跳靈官」,不想觸動了陳寶琛的感慨。

第二首是:

一曲何堪觸舊悲,卅年看舉壽人卮。

相公亦是三朝老,寧記椒風授冊時。

這一首就不止感慨了!簡直是指著壽星的鼻子罵,卻又詞意迷離。「相公」自是指徐世昌,但「三朝」與「椒風授冊」,卻有些費解。徐世昌也是光緒十二年的翰林,合宣統計算,只有兩朝。「椒風」的典故出於漢書,皇后所居的宮殿,稱為「椒風」,所以這裡必是指隆裕太后,不過何謂「授冊」?不甚明白。有人強為之解,說這是指隆裕太后決定遜位之前,特授徐世昌為「三公」之一的太保,賦以「衛護」宣統的重任;而如今卻當了民國的「相國」——袁世凱有令,百官稱徐世昌為「相國」,這也就是「三朝」的由來。

話雖牽強,而原詩譏刺徐世昌忘卻舊恩的意思,卻是很明顯的。到第三首,借孫菊仙罵徐世昌,就更明顯了。

這首詩是:

凝碧池頭淚幾吞,一頒社飯味遺言。

史家休薄伶官傳,猶感纏頭解報恩。

孫菊仙是名副其實的「伶官」,他曾蒙慈禧太后賞識,召為「內廷供奉」,特賞五品頂戴。這天唱「大登殿」,所編的那些道白,就有故國之思,惓惓忠愛,豈非「猶感纏頭解報恩」,愧煞了「三朝老」的「東海相國」?

正當大家這樣在低聲議論之際,蔡鍔只見壽筵席上的賓客,紛紛離座,往外直奔,倒像出了什麼意外,急於走避似的。問起來才知道是譚叫天上場了。

「請吧!」蔡鍔同席隔座的老同學哈漢章向他說,「這齣戲非看不可,有老譚已經名貴了,還有當年震動九城,至今是花旦翹楚的十三旦田桂鳳。這出《坐樓殺惜》真是『人間那得幾回聞』,錯過了今天,以後再沒有機會了。」

「何以呢?」

「都上了年紀了嘛!十三旦跟老譚,早年常在一起配戲,後來生了意見,分手已久,不想今天又會在『臺上見』,不知是那位的『提調』?真正大手筆。」

蔡鍔本不好此道,聽哈漢章說得如此「名貴」,不由得也想見識一番。到了楠木廳,只見前面開宴,招待壽星的一班老友,沒有一個是在五十歲以下的。後面設著十幾排椅子,擠得水泄不通,蔡鍔跟哈漢章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,兩人側著身子,共佔一個座位。

這時臺上正演「坐樓」。田桂鳳當年的風頭比譚鑫培還足,一出「打麵缸」演在「空城計」後面,座客沒有一個「抽籤」的。反過來,便不同了。因此,譚鑫培大感委屈。

而且田桂鳳也是恃才傲物的性格,譚鑫培架子大,他比他還大。每次配戲,譚鑫培早已扮好了坐在大衣箱上等,田桂鳳卻慢條斯理地,拿細石子磨手指甲上的煙油,可以磨半個鐘頭之久,譚鑫培拿他無可奈何。因此,兩個人的意見很深,中道分手,久不合演了。

這一次能在「臺上見」,一則是提調有手腕,動以巨利;再則是彼此都一時有興。事先約定,垂暮之年,不比盛年意氣,這一次合作,大家要客客氣氣,循規蹈矩,將這出做工戲的精微之處拿出來,為梨園後輩示範。那知一到臺上,田桂鳳先就違反了約定,坐樓耍笑時,整頓全神,將閻婆惜厭惡宋江,因為拾得了招文袋,有恃無恐、盡情惡謔的心境,描繪得淋漓盡致,「啃」得譚鑫培狼狽不堪。

於是,他乞饒了,口白中說:「我們二人有二十年的交情,須要為我留點面子才是!」

田桂鳳立即回敬,揚起一條清脆無比的嗓子答道:「誰人不知我們兩人的交情,還留什麼面子?」

臺下哄堂大笑,譚鑫培越發受氣。到了「殺惜」的時候,總算可以出氣了。照常例,宋江從靴頁子裏拔出「攮子」,衝過來,奔過去,三個回合,要了閻婆惜的命。譚鑫培是氣極了,不惜大賣氣力,要殺不殺,作出種種身段。他是武生的底子,腹笥又寬,每個身段不同,每個身段卻又都出奇地好看。臺下看客,如醉如癡,有的半天不眨眼,有的口角流涎而不自覺。真正「唱戲的是瘋子,看戲的是傻子」。

觀眾喜不可言,田桂鳳卻是苦不堪言。殺惜這場戲,以老生為主,花旦作配,所以宋江要殺不殺,閻婆惜便得盡力逃避,他踩著蹺,上了年紀腰腳也不方便,這樣疲於奔命,最後非摔倒在臺上不可。

於是田桂鳳也乞饒了,跪倒在地,合掌而拜:「求求您!你早點把我殺了吧!」

這一下,臺下的笑聲,簡直能把屋頂震飛掉。看客無不心滿意足,躊躇滿志。小鳳仙當然也不例外,回到班子裏還跟懂戲的小姐妹大談特談,深夜不休。

※※※

轉眼又到了袁世凱的生日,前三天舉行家宴,闔府預祝。先是兒女磕頭,然後是孫子磕頭,到臨了一個老媽子抱著裹在錦繡繈褓中的嬰兒,一面握著他的小手向上拜,一面口中祝頌:「官官替爺爺磕頭拜壽,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。」

袁世凱記不得有這樣一個孩子,便問:「這孩子是誰的?」

「二爺新添的孫少爺。」

「喔!」袁世凱聽說是二房裏的,便不覺得詫異了。「知子莫若父」,袁寒雲風流自許,到處留情,不足為奇,只不知:「這孩子的娘呢?」他問。

旁邊的袁乃寬答道:「孫少爺的生母,現在住在府外,未奉皇上允許,不敢入居。」

袁乃寬是第一次稱「皇上」。袁世凱將這個尊稱咀嚼了一會,覺得果然比「大總統」夠味,心頭一喜,隨即說道:「讓孩子的生母搬進來,等我傳見。」

原是敷衍的話,不想「聖命」如此,袁乃寬大感為難。因為孩子的生母,早已下堂求去,此刻聽說在漢口高張豔幟,又那裏去找她?再說,薛麗清情願做「衚衕先生」,不願做王妃,就專程到漢口去找到了,她亦不見得肯北上。

想來想去,只有找郭世五去解答這個難題。

※※※

郭世五是公府最有勢力的一個人。他的官銜是「公府庶務處長」,並已內定為不久以後就要成立的「大典籌備處」的「庶務丞」。

此人原籍是出太監的河北定興。本來是個小古董商人,由長蘆鹽商後來做了袁世凱親家的何秋濤,薦入直隸總督衙門當差。他有小聰明,善於窺伺貴人顏色,但卻一直到了袁世凱罷官,方蒙賞識。

宣統登基,袁世凱被逐回老家,在彰德府北門外的洹上村大興土木,蓋了一座別墅,題名「養壽園」,就由郭世五經理其事。落成宴客,袁世凱事先親自檢點,看到新鑿的池子,不過一汪清水,遺憾地說:「可惜沒有荷花!」

郭世五不響。一退下來,即刻派人坐火車到京城附近有名的花市豐台,買了幾百盆蓮花,養在池子裏。宴客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