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這一次會議開始,梁士詒跟袁世凱的關係,開始「解凍」了,五路參案緩了下來,梁士詒的擺子說也奇怪,就此不打了。雖然警衛司機,都負有監視的任務,令人想起來就不快,但卻有一個好處,藉此可以示人以實逼處此,無可奈何的可憐相,則附和帝制,自可邀得他人的諒解,說起來反為得計。

當然,梁士詒的活動都是暗的,只是以參政的身分,在會外商談。實際上會場中也議不出什麼來——參政院實在是個高級養老院,每逢開會,五光十色,蔚為奇觀,有穿海軍將官制服的;有頭戴瓜皮小帽,腦後垂一條小辮子的;有穿了西服而下著官靴的。到了會場裏,只聽此起彼落的「噗噗」的聲音,吐痰吐個不停。

參政院院長,是副總統黎元洪兼任。但這一次開議是為了討論國體問題,他這位武昌起義的元勳,不能自毀共和,所以稱病請假。主席便由副院長汪大燮擔任,清癯颯健,形如一鶴。這天開會,等秘書長林長民用一口福建官話報告了出席人數,以及收到請願書多少件以後,汪大燮咳嗽一聲,清一清嗓子,用濃重的杭州口音,開始發言。

「今天,是本院九月一號開議以來,第三次大會。大家都曉得的,這次開議,專門討論國體問題,國體為啥發生問題,大家看過籌安會的請願書,想來肚裡有數,用不著兄弟再來囉嗦。上次開會,大總統特派政事堂左丞楊士琦到院,代讀宣言。大總統對國體問題,報的啥格主張,想來大家肚裡也都有數,越加用不著兄弟來囉嗦。今天兄弟特特為要報告的是:有人說,照立法院的職責,不可以收受這種國體請願的文件,因為本院的性質有兩種,一種是總統最高諮詢機關,一是代行立法院職權,依法是該由政府提出法案,或者大總統有啥事體徵詢,本院才可以開議。因為本院同老百姓是不相干的,不可以禁止他們請願,然而也不好討論他們的請願。這個說法,依兄弟個人看,倒也不能說他沒有道理。」

汪大燮的話剛說到這裡,楊度高高舉起一隻右手,而且不待主席准許,便已起立發言。

「參政院沒有不能收受國體請願事件的道理。作此論者,想來是只看到參政院三字,忽略了約法第六十七條:『立法院未成立以前,以參政院代行其職權』的規定。依約法第四章『立法』第三十一條第五款規定:立法院的職權,包括『收受人民請願事件』。籌安會為了服從約法,也為了尊重代行立法院的參政院,特以研究所得,眾議僉同的改變國體請願書,呈送本院。而本院反而放棄約法賦予的職權,其目的何在,竊所不解!」

楊度本就擅於詞令,這時是格外抖擻精神,用清越聲調,朗朗陳詞,引用約法,扼要分析,三兩句話,就控制了會場的情緒,肅然無聲,更顯得他的話氣壯理直。

於是,楊度接著又說:「退一步言,僅就參政院本身的職權而論,約法第四十九條規定:『參政院應大總統之諮詢,審議重要政務』,主席剛才解釋,參政院應該由政府提出諮詢案件,方可審議。這是賦予參政院以被動的性格,固亦自成一說。但即就此一被動的情況而論,亦不能不收受改變國體請願案件,因為大總統實際上已正式提出書面的諮詢了!」

此言一出,無不愕然。汪大燮轉臉向林長民問道:「他夾格說?啥東西啊?啥格大總統的書面諮詢?我莫名其妙。」

林長民還未及回答,楊度已經有了說明:「我請本院同仁回想一下,本月六號,大總統委由楊左丞到本院代讀的宣言,最後一段說:『國民請願,不外乎鞏固國基,振興國勢,如徵求多數國民之公意,自必有妥善之上法。且民國憲法,正在起草,如衡量國情,詳晰討論,亦當有適用之良規。請貴代行立法院諸君子深注意焉!』這句話,就是大總統囑託本院審議國民請願案件的意思表示。」

語聲戛然而止,結得乾淨有力。孫毓筠首先鼓掌,大家亦就不期而然,齊聲回應。楊度從容四顧,微微頷首,表達了謝意,方始坐下。

汪大燮的性情平和,亦很馴善,聽楊度說得有道理,當即站起來答覆:「大家用拍手來歡迎楊參政的話語,當然承認他的話語有道理。本席現在以主席的地位裁定:請願案成立。依照議事規程,交付審查。」

接下來便是推薦審查委員,汪大燮離開主席地位,提議以七月初所選出的十名憲法起草委員,兼任其職。國體問題與憲法有密切關係,因而這個提議,無異議通過。但是,實際擔任審查工作的人,只有一半左右,有的根本不在北京,像梁啟超;有的根本連參政院開會都不來,像汪榮寶——他是奉父命不準參預其事。

汪榮寶的父親叫汪鳳瀛。蘇州汪家兄弟三人,書都讀得很好,老大鳳梁是翰林,老二鳳藻當過駐日公使,老三就是鳳瀛,字荃臺,是功名中頗為人所尊重的拔貢出身,由內閣中書充當他二哥的隨員。回國以後,捐班知府,分發湖北,能文章、諳外交,名重一時,因而為湖廣總督張之洞延入幕府,辦理機要。凡是洋務上的奏摺條陳,都出自汪鳳瀛的手筆。張之洞亦由於常跟他終宵傾談,深得啟發,發明了「中學為體,西學為用」這兩句,居然是李鴻章死後疆吏中通曉洋務的第一人。

張之洞內調,汪鳳瀛不能跟進京,補了知府實缺,一直在兩湖做官,辛亥年當長沙知府,武昌起義的槍聲一響,棄官進京。他有「八寶」:八個兒子都以寶字排行,以榮寶和東寶最有名。汪東寶又名汪東,字旭初,是章太炎門下「五王」之一,位列「東王」。汪榮寶字袞甫,跟他父親一樣是博通群經,尤長三禮,是研究子思的專家黃以周的學生,也一樣是拔貢,後來留學日本,回國後任民政部參議。民國成立,步武他的伯父,出任公使,成了當時唯一的外交世家。

汪鳳瀛到京,就養於長子,並為袁世凱聘任為公府高等顧問,月領大洋四百,日子過得非常舒服。然而他跟張一麟一樣,以吳人而秉清剛之氣。籌安會起,大不以為然,逢人就搖頭感歎:「真是拿國家當兒戲!」

不但口中如此,並且形諸楮墨,寫了一篇《致籌安會與楊度論國體書》。脫稿謄清,卻先不送籌安會,到公府政事堂去拜訪他的同鄉,機要局長張一麟。

「仲仁,我有個文件,請你代遞項城。」

張一麟看完以後,便笑著勸他:「老兄這又何必?原該我們相機進言的。老兄倒不怕得禍?」

「我寫了這篇東西,就預備到軍警執法處去的。」

張一麟一聽這話,肅然改容,雙手高拱,頭卻低了下去:「正言可敬!我輩真是無地自容了。」

於是張一麟將汪鳳瀛送出公府,隨即去見袁世凱,親自送那一通文件。袁世凱接到手裏,一看「讀報載,我公發起籌安會」的字樣,隨即放了下來。

「仲仁,」他指著文件道,「這弄錯了吧?」

「不錯。」這時張一麟才說明來歷,「是汪荃臺給晰子的一封信,特地託我先呈上總統。」

「喔,說些什麼?」袁世凱又說,「他何不直接寫信給我,倒要拿給晰子的信給我看?」

「我想,這也是古人幾諫之意,比犯顏直諫來得宛轉而易於見聽。」

說到這話,袁世凱就不響了,展紙細讀,汪鳳瀛首先就聲明,他的政治主張是開明專制,「共和政體,斷非所宜」,但以「目前事勢論之,斷不可於國是再議更張」,因為新約法已經具備了「開明專制」的精神,不必再用君主,他說:

今之汲汲然主張君主立憲,與以共和為危險者,特一繼承問題而已。顧新約法已定總統任期為十年,且得連任,今大總統之得為終身總統,已無疑義,而繼任之總統,又用堯薦舜、舜薦禹之成例,由今大總統薦賢自代,自必妙選人才,允孚物望。藏名石室,則傾軋無所施;發表臨時,則運動所不及。國會選舉只限此三人,則局外之希冀非望者自絕。法良意美,舉凡共和國元首更迭頻繁,選舉紛擾之弊,已一掃而空,尚何危險之足雲?若猶慮此三數人之易啟競爭,不如世及之名分有定,抑知競爭與否,乃道德之關係,苟無道德,法律何足繩之?竊恐家族之競爭,為禍尤甚於選舉。不觀明太祖非採用立長制者乎?而卒構靖難之變。當日與太祖同時並起之梟雄桀黠已芟薙無餘,與太祖共定大業之宿將元勳,亦消滅殆盡,時無敵國外患出而干涉,倖免於之耳。

讀到這裡,只見袁世凱連連點頭,輕輕拍著桌子,喃喃而語:「說得真透徹,說得真透徹!」

張一麟是不失赤子之心的君子,從不相信世上有感化不了的人,因而看見袁世凱作這樣的表示,私心竊喜,以為汪鳳瀛可以「感格天心」了。

因為如此,張一麟便格外注意袁世凱的表情,只見他全副精神貫注在汪鳳瀛的信上,讀一段贊一段;那封洋洋灑灑、三千餘言的長函,看了半個鐘頭才看完。

「他所說的『七不可』,真無句不是先獲我心!」袁世凱說道,「仲仁,你跟我多年,總該明白我本心無他。我一切以民意為依歸,他們這麼在鬧,我實在也有難言的苦衷。軍人的思想,總不免守舊,如果壓製得太厲害,怕激出變故,所以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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