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伯浩,就是蔡乃煌,而蔡乃煌是他侄子的名字——他本名金湘,字雪橋,中了秀才便在家鄉廣州府番禺縣包攬訟事,為人刁惡,又工於刀筆,便成了俗語所說的「惡訟師」。像這樣的人,無不為縣官所痛惡,找到一個他爭妓鬥毆的機會,說他有玷士林,移文「學老師」,申詳學政,革了他的秀才。

秀才見縣官有許多好處,長揖不跪,自稱「晚生」或「生員」;跟百姓上得縣衙門,跪倒磕頭,口口聲聲「大老爺」,榮辱大不相同。最關緊要的是,百姓不像秀才那樣有免於刑責的特權。因此,蔡金湘被革了秀才,便不敢再為人興訟,不然,縣官一怒之下,便可以當堂打他的屁股。

蔡金湘在廣州存身不住,便冒用他侄子蔡乃煌的國子監監生的身分,走京城應北闈鄉試,中了舉人,從此稱為蔡乃煌,而且自己題了個別號:伯浩。

舉人還不能出仕,要做官便得捐班。蔡乃煌捐了個知縣,分發臺灣,為藩司李體乾調為文案委員。不久有甲午之役,割臺求和,臺灣百姓,死不奉詔,於是而有推舉巡撫唐景崧領導抗日之事。唐景崧密電朝廷請餉,朝廷撥准一百萬兩銀子,而戶部先就扣了四成。其餘六十萬兩匯到臺灣藩署,局勢已經很亂,蔡乃煌混水摸魚侵吞了二十幾萬,一溜煙遠走西南,在四川「上兌」,捐了個三品道員。

在四川混了好幾年,二次進京。這時的朝局,已有一番劇變,戊戌以後,袁世凱駸駸大用,榮祿一死,軍機處分為兩派,一派是慶王奕劻;一派是相貌長得跟慈禧太后所出的穆宗極像的瞿鴻禨。袁世凱屬於慶王這一派,而瞿鴻禨一派中,則有慈禧太后庚子年逃難,率師勤王而獲寵信的兩廣總督岑春煊。這兩派如水火之不相容,結果由於瞿鴻禨無意中洩漏了慈禧太后對慶王不滿,有逐他出軍機之意的機密,為御史惲毓鼎參了一本,共計四款罪名,最嚴重的是「陰結外援」和「分佈黨羽」,因而被逐出軍機的反是瞿鴻禨。

對慶、袁來說,這個所謂「丁未政變」,自是意想不到的勝利。但岑春煊的寵信未衰,終究是心腹大患,於是袁世凱犧牲他的親家周馥,將他從兩廣總督的位子上拉了下來,以廣東土匪猖獗,非有威望如岑春煊者不足以鎮懾的理由,說倒了慈禧太后,以岑春煊調補周馥的遺缺。

岑春煊當然瞭解,這是慶王和袁世凱孤立他的手段,自恃恩寵,便上疏辭官,慈禧太后不許,證明慈眷猶深,這個總督還可以做一做。他是廣西人,特簡為兩廣總督,打破了本省人不準做本省地方官的成例,算是異數,亦算衣錦還鄉,所以向北洋新軍借調了五百人,由天津坐海輪,浩浩蕩蕩,直奔上海,預備轉道香港,到廣州就任。

就在到達上海的第二天,接到北京的電報,瞿鴻禨「開缺回籍」,是像翁同龢那樣,淒淒涼涼的下場。這一下,岑春煊知道再不能幹了,電奏請假一個月就醫。這也還有試探之意,如果慈眷已衰,則一定開缺。結果准如所請,保留著兩廣總督的底缺。

在袁世凱看,「斬草不除根,來年春又生」,大是可慮。於是,正到京鑽營的蔡乃煌,獻上一計,畢竟斬斷了岑春煊的根。

這一計移花接木,嫁禍蕭牆。蔡乃煌深知慈禧太后對康有為、梁啟超師弟,深惡痛絕,便弄了張康、梁的合影,與岑春煊的照相合在一起,延請擅於西法攝影的巧手,在暗房裏搞了一番鬼,重新印出來一看,居然是岑春煊與康梁的合影,天衣無縫,局外人再也想不到,岑春煊與康梁根本不曾見過面。

找個機會呈上御案,慈禧太后既驚而怒且悲,傷心得掉了眼淚。於是慶王面奏,照瞿鴻禨的例子,將岑春煊「開缺回籍」。而慈禧太后卻還念著他庚子年勤王保駕的功勞,說是「不必讓他難堪」,降旨:「久病未痊,准其開缺調理。」意思是一俟痊癒,還當復用。

知道內幕的,已可斷定岑春煊失寵,慈禧太后有生之年,決無復起之日,而袁世凱反倒有大用的可能。果然,兩個月以後,他當了軍機大臣,同時拜命入值樞廷的,還有湖廣總督張之洞。

張之洞不但當了軍機大臣,還當了協辦大學士。入閣便算拜相,稱謂叫做「中堂」,形諸文字便是「相國」。但入閣而不值軍機,有名無實,尊而不重亦不親,唯有兩者得兼,才是所謂「真宰相」,張之洞便興頭得不得了。

他本來是看不起袁世凱的,此時由於袁世凱刻意交歡,所以大改常態。他以扶持風雅自命,所到之處,必作文酒之會,居然亦延袁世凱作座上客。其時盛行詩鐘,張之洞最好此道,而蔡乃煌亦是此中好手,以他的性格,當然是藉此結交大老,所以每會必到。

會中「敲鐘」,每次都由張之洞做「大主考」,有一次出題:「蛟、斷」四唱。蔡乃煌做的一聯是「斬虎除蛟三害去,房謀杜斷兩心同。」就表面看,上聯是用周處除三害的典故,下聯用的是唐初名相房玄齡、杜如晦的故事,其實是有所指的。虎和蛟是指岑春煊和瞿鴻禨:而房杜用來恭維袁世凱和張之洞。隸事精切,而又善頌善禱,張之洞擊節稱賞,袁世凱亦大為高興。

於是為了酬庸蔡乃煌,袁世凱將他放了出去當「蘇松太道」。這是一個有名的肥缺,蘇州、太倉、松江三地,本為東南膏腴之地的精華。洪楊以後,松江府屬的上海,兼管海關,更是日進斗金的無上優差。因此,蘇松太道亦稱上海道。

袁世凱放他這個缺,固然是為酬謝他照片上綰合岑春煊與康梁,文字上綰合張之洞與袁世凱自己的功勞。但也有責成他監視岑春煊的使命在內。蔡乃煌當然知道,所以在上海常找岑春煊的麻煩。光緒三十四年,慈禧太后與德宗同時駕崩,國有大喪,八音遏密,而岑春煊不廢遊宴,因而蔡乃煌寫了一封信勸他:「身在江湖,心依魏闕,必效陶公之運甓,宜歸謝傅之圍棋。況國恤方新,人言可畏!」

這是上海人所說的,存心「觸霉頭」,岑春煊氣得不得了,然而無可奈何。蔡乃煌則因內有袁世凱作靠山,外有袁世凱的親家,兩江總督端方的支持,十分跋扈,不拿頂頭上司江蘇巡撫陳啟泰放在眼裏。陳啟泰自然氣憤不平,在公事上常找蔡乃煌的毛病。蔡亦不服,竟在信上醜詆陳啟泰抽大煙、好賭:「橫一榻之烏煙,叉八圈之麻雀。」

陳啟泰大怒,專摺嚴參蔡乃煌。向來督撫參司道,無有不準的,即使被參的人,簡在帝心,別蒙恩眷,亦無非奏摺「留中」,落個無結果而已。而陳啟泰的奏摺,竟發交兩江總督端方查辦,這是軍機上有意袒護蔡乃煌,給陳啟泰難堪。他氣上加氣,竟致一命嗚呼。

然而,蔡乃煌的上海道亦幹不長久。主要的原因是,兩宮賓天,溥儀入繼。隆裕太后及攝政王載灃,還有那班「載」字輩和「溥」字輩的近支親貴,要為光緒報戊戌政變袁世凱告密之仇。雖然袁世凱性命得以保住,但放歸洹上,使得蔡乃煌失去了靠山,因而落職。

當時親貴中最有勢力的,已非孤立的慶王奕劻,而是宣宗的胞弟,咸同兩朝稱為「老五太爺」的惠親王綿愉的長孫,鎮國公載澤,人稱澤公。他是手握財權的度支部尚書,袁世凱的死對頭盛宣懷,跟他有極深的關係。而岑春煊因為政治上的門戶異同,跟盛宣懷算是一起的。這時看袁世凱被逐,蔡乃煌的冰山已倒,便預備攻掉他以解心頭之恨。而盛宣懷當然也討厭蔡乃煌,常在一起商量,心願相同,卻苦無下手的機會。

到了宣統二年秋天,上海突然發生「橡皮風潮」。有個洋人創設橡皮股票公司,大登廣告,說在南洋有多少橡膠園,橡膠的用途如何之廣,買了這個公司的股票,如何可以坐享巨利。於是想發財的人,借了錢去買他的股票。不久,洋人離滬他去,杳如黃鶴,打電報到南洋一查所說的橡膠園,根本是子虛烏有之事。這一下,印刷得異常精美的橡膠股票,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紙,商鋪住戶受害的不計其數,連帶錢莊亦受了影響,為客戶牽累,周轉不靈,因而倒閉的有數十家之多。

為了穩定市面,蔡乃煌密電兩江總督張人駿,請他出面,奏請朝廷,撥款救濟,以恤商艱。這是極冠冕堂皇的一件好事,卻不知蔡乃煌是為自己打算,弄些不值錢的股票,騙了一大筆公款。事為盛宣懷所知,便狠狠告了一狀。澤公大怒,蔡乃煌亦就此丟了紗帽。

但是袁世凱復起,蔡乃煌卻並未再得意,因為袁世凱的知人之明是最瞭解小人之心。蔡乃煌在上海道任內的行事,為他所卑視,覺得能不用最好不用。這樣一直到了這年四月底,忽然發表明令:派蔡乃煌充江蘇、江西、廣東禁煙特派員。這個人選,大出乎主張禁煙最力,而且實際上在負禁煙全責的梁士詒的意料。

梁士詒從光緒三十一年由印度回國後,就極力提倡禁煙。光緒三十三年與英國所訂的禁煙條約,以及宣統三年的續約,都由他一手所促成。到民國二年為止,中國已有十省停止運入來自印度,為癮君子稱為「紅土」的鴉片煙。這樣的成績,連英國亦表示佩服。等到梁士詒當了稅務督辦,更可用寓禁於征的手段,貫徹他的理想,預計在民國五年,條約屆滿之日,可以肅清全國煙毒。

這年四月裏,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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