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毅的推斷不錯。一般人,甚至連政府中的官員,大都亦忽略了籌安會的作用。新聞記者也沒有注意,因為這兩年鬧「政黨熱」,阿貓阿狗租間房子,掛上一塊招牌,便可自封「黨魁」。照他們的猜想,楊度無非自張幟,弄個什麼會的名目,預備在政治上有所活動而已。

然而,稍一查察,便知其中大有文章。首先有個令人不解的跡象是,「籌安會事務所」這塊招牌,掛在石駙馬大街的「克王府」大門上。克王就是禮親王代善的長子岳托,克勤郡王的簡稱,為清初八個「鐵帽子王」之一。克勤郡王世襲罔替,所以王府亦一直保持到清末,是石駙馬大街的第一所巨宅。楊度如果組黨,又何用這麼大的房子?

往深處去追,方始瞭解,籌安會其實是籌備帝制的機關。各方勸進,自然該有個安頓之處,克王府實在是楊度所設的「招賢館」。

「招賢館」的經費,是袁世凱親手交付楊度,向公府出納處支領二十萬元的一紙憑條。經費充裕,樂得鋪開排場。楊度敞開手來花錢,六名發起人照章程可以「推任」幹事,除了嚴復以外,都將無處枝棲的窮親戚、窮朋友招了來當幹事。交通銀行的廚子承包伙食。每桌大洋四元,有雞有鴨,隨到隨開,因而又招來了許多吃閒飯的「食客」。每天此進彼出,笑語喧鬧。近在咫尺的象房橋參眾兩院,以及太平湖醇王府舊址,進步黨的黨本部,似乎都相形失色了。

會址既設,第一件大事是開會成立。原定八月二十一舉行大會,但六個人的大會,還有一個缺席,新聞記者到會採訪,據實報導,未免不成事體,所以楊度決定提前兩天開會,推選理事長與副理事長,自然是楊度與孫毓筠膺選。

第二件大事是徵求會員。京外則分電各省將軍、省長,一面徵詢帝制意見,一面徵求會員,京內則直接印好許多「入會願書」由楊度出面,函請各部院代為介紹。這樣鋪張揚厲的搞法,不免令人側目。內政總長朱啟鈐看看不是路道,想起上年肅政史夏壽康請求檢舉宋育仁所搞的「復辟謬說」一案,袁世凱批示「交內政部查明辦理」的舊案,自覺職責所在,不容緘默,所以在公府會議席上,提出了報告。

「楊參政發起的籌安會,宗旨不明。外界議論紛紛,有許多離奇的謠言。這樣下去,動搖人心,於治安大有妨礙。」朱啟鈐加強了語氣說,「請大總統的示,是否可以明令查察?」

「朱總長的建議極是。」外交次長曹汝霖接著發言,「從籌安會的消息見報以後,各國使節,紛紛到部查詢究竟。本部只能答以這樣學術研究,無關大局。外交團對本部的答覆,並不能滿意,認為在共和體制下,鼓吹帝制,是件不可思議的事,本部實有窮於應付之苦,而且外國記者發回本國的電報,有許多揣測之詞,以訛傳訛,引起誤會,一定增加外交上的許多困難。請大總統當機立斷,接納朱總長的意見,明令查禁。」

「這又何須看得如此嚴重?」袁世凱淡淡地答道,「古德諾博士,不也有文章發表嗎?他們要作學理上研究,聽之可也。請朱總長注意,約束他們活動範圍,只限於學理研究就可以了。」

「是!」朱啟鈐只好這樣答應著。

由於袁世凱的態度欠明確,司法總長章宗祥覺得以他的地位,亦不能不有所表示。他是就司法的觀點,認為籌安會的宣言,以及楊度所發表的「君憲救國論」,已超出言論自由的範圍,而且可能引起社會上對大總統地位和意向的懷疑。所以,有採取進一步干涉行動的必要。

「他們那種言論,何必理它?我聽得太多了。在我的地位,只知道民主政體的組織,不應該別有主張。我是帝王非所願,總統非所戀。研究這種學理的人,作何主張,與我無關,亦不應該加上我什麼嫌疑。」袁世凱一口氣說到這裡,換了一種很懇切,很體諒人的語氣,「不過大家跟我一樣,都有身家財產、子孫親戚,為了永保安全,研究一種長治久安的方法,亦是人情之常。我受國民的託付,要保障大家有自由發表意見的自由,也不應該為了自己要避嫌疑,對他們強加干涉。」

袁世凱的話,聽起來入情入理。但給予人以言不由衷的感覺,不過,這種感覺,當然不能形之於口舌。而且他以大總統的地位,作了裁決:「不強加干涉」,那就只好你看我,我看你,在沉默中表示詫異了。

氣氛有些僵硬,袁世凱使用危言聳動聽聞:「入秋以來,各省將軍到京述職的很多,我跟每個部都作了詳談,頗有人作此主張。依我看倒不如聽任學者自由研究以緩和其氣,不然以武力搖撼國體,非國家之福。」

述職的將軍,如何向袁世凱主張國體問題,沒有人知道。只看他那鄭重的神氣,不免心頭一震,越發噤若寒蟬了。

楊度在當天就知道了會議的情形。外交方面有袁世凱自己去應付,司法方面根本可以不理,但內政部的職掌,與他所研究的問題,有密切關係。所以他認為朱啟鈐這一關不能不打通。

最簡單有效的辦法是,莫過於揭破真相。楊度打定了主意,特為去拜訪朱啟鈐,一見面就要求屏人密談。

「聽說老兄要查禁籌安會?」

「不敢,不敢!」朱啟鈐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「因為外面風言風語很多,所以提出來請示大總統。現在秉承大總統的意思,晰子,你們儘管去做學理研究好了。」

楊度微微笑道:「豈止於學理的研究?」

朱啟鈐愕然:「還有什麼?」

「我請你看這樣東西。」楊度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相片,遞了過去。

相片上照的不是人,是一通文件,字跡清晰可辨:「憑條子支銀貳拾萬圓整。」下面只有月日,並未署名。

「這是什麼花樣?」

「你看看是那位的筆跡?」

就這一句話,朱啟鈐被提醒了,明明是袁大總統的筆跡——袁世凱寫的字,末筆常往上挑,是一大特徵,最好認不過。

再細想一想,越發恍然。「這就是籌安會的經費?」他問。

「然也!」楊度答道,「籌安會的來歷,老兄總知道了吧?」

「知道,知道!」朱啟鈐很起勁地說,「我馬上通知吳總監,派警察保護。」

於是石駙馬大街籌安會事務所和楊度、孫毓筠等人的寓處,都派了警察守衛。特別是籌安會門口的警察,奉到警察總監的指示,進出人等,遇有形跡可疑的,為防搗亂,必須搜查。這一下,路人側目,謠言大盛。報上對籌安會的記載,也就一下子多了起來。

這些記載中,有一條是說在天津的梁啟超,頗不以籌安會的舉動為然,正在埋頭寫一篇駁斥的文章。楊度見此消息,大為緊張。他是最瞭解梁啟超,遇到這樣的題目,自然要逞其雄辯之筆,大做文章,因而連夜坐車到湯山,跟在那裏密籌大計的袁克定去討主意。

從湯山下來,接著又到天津,隨身帶著一張二十萬圓的支票,打算交換梁啟超的那篇文章——這篇文章的題目,楊度已經打聽到了,叫做《異哉所謂國體問題》,而且知道內容措詞激烈,斷言表示,即令全國四萬萬人中,都贊成帝制,「而梁某人斷不能贊成」。因此,他憂心忡忡,怕此行不能達成使命。

果然,楊度碰了個大釘子回京,而梁啟超的那篇文章,也在京滬各報發表,傳誦一時。為了抵制梁啟超,楊度一方面要找一支名筆,為文駁斥,一方面積極進行推派各省代表,打算趁九月一號代行立法院的參政院開會,呈上請求變更國體的請願書。但時日迫促,等各省推出代表,啟程進京,在時間上又趕不及。於是索性又改變手續,組織公民請願團,策動各省旅京人士,分頭奔走。當然,請願書由籌安會代勞起草,不用奔走的人費心。

楊度這一派搞得很熱鬧。梁士詒一來,看在心裡,不免彷徨。

就在這時候,五路大參案中,有一路有了結果,是北京到張家口,一稱京綏路的京張鐵路的弊端,由交通部查復以後,公府發佈了「大總統申令」:

交通部呈:查復京張鐵路弊端,並就礦煤、車票、營私、需索四項,分別整理各情形。該路紀綱敗壞,無可諱言,應責成新任局長劉式訓,淬厲精神,破除情面,將一切積弊,摧毀廓清。前局長關冕鈞辦路多年,於路政洩沓,市儈把持,未能毅然改革,咎實難辭,業已撤差,准從寬免議。其餘不職各員司,如呈分別察看、開除、降調,以示懲儆。

關冕鈞是梁士詒手下有名的「二關」之一,地位雖不及「黑虎威風大」的葉譽虎,總是交通系的要角。所以這道「申令」,不妨看作殺雞駭猴的手法。特別是撤了差還說「從寬免議」,隱然警告:可議之事正多,如果嚴格追究,株連必廣。

因此,在打擺子的梁士詒,越發寒熱大作,每天召集親信在病榻前面密議。大家的看法都差不多,袁世凱心狠手辣,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但是,如果梁士詒向袁世凱低頭乞憐,則必須慎重,因為一低了頭就抬不起頭來,即令保得無事,以後交通系想有所作為,也就很吃力了。

當然,看法不同的也有,像津浦鐵路局長趙慶華,京漢鐵路局長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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