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毓筠字少侯,安徽壽州孫狀元的侄孫。這位孫狀元叫孫家鼐,與山東濟寧的孫狀元孫毓溎原是同族。孫家鼐的曾祖從濟寧逃荒到安徽,在壽州落籍,生下兩個兒子,小的讀書,大的販布起家,一窮一富。二房雖窮,卻出了個大魁天下的好孫子,於是窮的也變成富了。

孫毓筠是長房的子孫,此人天生來好強,卻偏有兩件相形見絀。一是富而不貴,不及二房;再是娶了一位才貌雙全,且極賢慧的官家小姐為妻,而他卻生了一副明太祖「五嶽朝天」的相貌,而且氣色灰暗,像倒了一輩子霉似的。因此,自卑感極重,總想做一兩件出人頭地的事,可以昂起頭來揚眉吐氣一番。

他的書讀得不壞,但兩試鄉闈,名落孫山,卻又急於用世,便捐了個捐班中的「極品」:三品道員,「加花樣」指定分發江南。正當興匆匆預備攜眷赴江寧去候補時,偏偏老父病故,報了丁憂,在家守制。

喪居中不讀禮記讀佛經,因而又有出家之想。他那位賢德嬌妻自然不肯,拿出聖經賢傳上的大道理,勸他振作。於是孫毓筠捐資興學,在壽州辦了一所中學、一所小學。到後來自己也去讀書了,攜眷東渡,由於同鄉柏文蔚的介紹,加入了同盟會。

革命領袖孫先生,因為孫毓筠大有毀家紓難的俠義志節,對他相當器重。第二年,也就是光緒三十二年十月,江西萍鄉湖南醴陵、瀏陽,同盟會員劉道一等,自動策劃起義。消息傳到東京,志士奮起,每天到同盟會本部,要求身臨前敵,共襄義舉。於是領導階層派了一批會員,到長江一帶去活動,聯絡會黨,籌畫繼起,孫毓筠便是其中之一。

孫毓筠原是分發江南的道員,一到江寧,租下公館,到總督衙門遞手本「稟列」。兩江總督端方,因為孫家鼐是他鄉試的座主,以師生之誼,推屋烏之愛,所以對孫毓筠亦另眼相看。但凡是從日本回來的,端方都有戒心,孫毓筠畢竟因事機不密被逮捕了。

孫毓筠被捕以後,扣押在總督衙門的巡捕廳。自知一條命難保,只是閉著眼拚命去思索佛經上那些大解脫的說法,藉以自我排遣。這樣到了晚上,忽然有個春風滿面的中年人,悄然來訪,一見面就說:「好好兒的,如何要造反?幸虧遇著憐才的端午帥,不然豈不是自作孽!」

孫毓筠瞠目結舌,無可置答。於是那人自我介紹——提起名頭,孫毓筠知道了,這姓何的福建人,也是江寧城內的紅道員,聞名已久。

「午帥有意開脫足下。不過口供要足下自己留意。千萬不可提『種族革命』四字。午帥純粹是一片憐才之意,足下不可誤會他的本心,以為同情革命黨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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憐才是假,市恩是真。端方早就想從孫毓筠身上結納孫家鼐——朝中分做兩派,暗鬥甚烈,瞿鴻禨、盛宣懷外結「勤王」有功,深得慈禧太后眷顧的岑春煊是一派;端方屬於慶王奕劻和袁世凱的一派。他心裡在想,當朝大老,第一個是王文韶,但衰病侵尋,奉旨賞假養病,已不過問朝政。其次,就是孫家鼐曾為帝師,卻不如翁同龢那樣怙權,教導皇帝倡行新政,反對太后,所以慈眷甚隆,三月間八十生日,曾蒙賜壽。如今兩派相爭,萬一吵到御前,那時孫家鼐便有一言九鼎的力量,這時豈可不賣個大交情給他?

於是,這天早晨便急電京城,問孫家鼐:孫毓筠是他什麼人?其時的孫家鼐,已從軍機處得到消息,江寧抓住一批「亂黨」,其中有孫毓筠在內。他跟自己的關係,端方豈有不知之理?然則明知故問,無非暗送秋波,如果不領他這個情,端方據實陳奏,說「孫毓筠乃文淵閣大學士孫家鼐之侄孫」,就一定會受太后的詰責。「治家不嚴」,必得自請處分,即令不致於會有嚴譴,慈眷從此而衰,是不卜可知的。

為此,就必得救此侄孫。「中朝大老老於事」,孫家鼐當然不肯率直請命,覆電除了表明孫毓筠的身分以外,接著便說。「此子生性頑劣,忝列麾下,務請嚴加管束。」端方接得這個電報,已知孫家鼐心照不宣,便一面託何道員去關照,一面叮囑一名豔姬,暗通款曲。

端方的這名豔姬,是秦淮河上的紅姑娘,芳名江錦雲,卻是孫毓筠的舊相好。

外省的官場,不如京中那樣嚴格。捐班候補的官兒,聽鼓轅門,整日無事,有錢的便日夜流連在釣魚巷,孫毓筠即是「曲」中的闊客。結識了江錦雲,驚為天人,日伺妝臺,無微不至,姐兒雖然愛俏,無奈敵不過鴇兒愛鈔,終於有了嫁娶之約。

但就在這時候,詩酒風流,名士氣極重的端方,不知怎麼看中了江錦雲。「端四爺」做京官的時候,就跟那桐齊名,是八大胡同有名的豪客,如今舊習未改,但以總督之尊,不便公然納名妓為妾,所以派了一名「戈什哈」跟老鴇打交道。論勢論財,再論人品,孫毓筠自然又不敵端方,因而不但老鴇要巴結,就連江錦雲亦心甘情願。一頂小轎,悄悄迎入督署後花園,而對孫毓筠卻不便明言其事,鴇母假意說要到蘇州尋江錦雲的生母去理論,就此避不見面。後來紙裏包不住火,孫毓筠知道了真相,也只有寫首《無題》詞,聊寄悵惘面已。

誰知已屬沙吒利的美人,忽然有了芳訊。總督衙門的武巡捕,悄悄遞給他一個粉紅色的方勝,打開來看,一筆箋花小楷,署名「錦雲襝衽」,說是:

客冬一別,不圖伯勞飛燕,遽而分飛,似海侯門,相見何日?乃聞羈身囹圄,憂心如擣。鐵窗風味,憔悴何如?當竭力營謀,藉酬舊誼。至盼樂天知命,勉抑愁杯,努力加餐,再圖良會。

孫毓筠原來倒還有些遲疑,自覺革命志士,一朝變節,靦顏求生,未免太不值價。得此一紙花箋,便打定了主意:美人情重,不可辜負,決計照何道員的叮囑行事。

於是口供中好賴便賴,也略略透露了一些同盟會的內幕,口口聲聲:「午帥憐才,有意保全,人非木石,寧不知感?」又說「要做和尚,妻兒財產,一無所戀,黨派更不再預聞。」承審的官員,接受端方的授意,替他開脫了「大逆不道」的罪名,僅僅判了五年監禁。同時端方也有信給孫家鼐,說:「孫生門第高華,文理練達,當秉高誼,求入於輕。」

「輕」到不但免去死罪,而且將他搬到督署後花園去讀書,江錦雲奉命籠絡,不時做些可口餚饌,派丫頭送到書房,一時有「公子讀書,豔姬送情」的謠傳。卻都猜不出端方這樣厚款孫毓筠,到底是真名士別具風流,還是藉此機會,想留下將來可以跟革命黨打交道的退步?

這樣一直到端方調任,隨任的兩江總督張人駿,覺得如此優遇犯人不像話,便將孫毓筠解回壽州原籍監禁。那時革命形勢已將成熟,革命志士,到處皆是。熱血男兒,不知機詐,根本就不曾想到孫毓筠會「洩底」,依舊將他奉為安徽的革命領袖之一。

辛亥革命爆發,東南各省紛紛響應。壽州在九月十五日起義,打開牢門,放出孫毓筠,他也就居之不疑地混在革命陣營裏。

革命是成功了,不幸的是安徽的黨人鬧派系糾紛。孫毓筠在柏文蔚的支持下,坐收漁人之利,出任安徽都督。不久,袁世凱派倪嗣沖領軍由河南入安徽,要佔地盤。孫毓筠一看情形不妙,便將都督的位子讓了給柏文蔚,打點行裝上京,去找機會。

那時的袁世凱,正在極力分化革命黨。孫毓筠這一號人物,正好利用,加以看他的家世,以及死在川路風潮中的端方的分上,聘他為公府顧問,月酬「大頭」八百個。孫毓筠常有獻議,袁世凱即使不納,也總有一番懇切的獎許,因而孫毓筠自以為遇到了明主,對那個原可不顧不問的閑差使,做得極其起勁。

不久,安徽都督柏文蔚被免了職,接任的自然是倪嗣沖。論公,他打著革命黨的招牌,自然該支持革命黨的柏文蔚;論私,柏文蔚介紹他入同盟會,又扶他坐過安徽都督的位子,投桃報李,亦該為柏文蔚力爭,然而孫毓筠卻默無一言。只保薦一個同鄉而非同宗的孫多森做安徽民政長。

孫多森在前清做過直隸勸業道,雄於資財,當孫毓筠剛出獄時,他在金錢上幫助過他,所以這時的保薦孫多森,一方面是報恩,一方面是市恩,想利用孫多森的財力作政治活動的資本,為了這個人利害上的打算,就不惜負友了。

袁世凱最善於利用財勢,接納了孫毓筠的保薦,使得他越發死心塌地,甘為走狗。袁世凱看他忠心耿耿,一度想提拔他做教育總長,但議會中通不過,只好派他做約法會議的議長,兼參政院的參政。楊度跟他是東京的舊友,以後常有往還,認為以他的身分,發起「籌安會」倒也相當,而利慾薰心,兼且急於想有所報答的孫毓筠,自是求之不得,所以一拍即合,特意約好了在西山密商進行的辦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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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了宣言稿子,少不得有一番讚揚,然後談到最根本的一個問題:發起人總不能只有兩個,還該找些什麼人?

由於籌安會的性質,是在野名流,憂心國是,預備「籌」一長治久「安」之計,所以現任官吏,不宜於擔任發起人。楊度是早就想過了的,發起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:第一是德高望重,有相當號召力;第二是有學術地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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